“不是怕!是答应了别人就要算数,我看你也算是心神未灭,还懂得宁死不要赖活着,当什么神仙啊,和俺老孙一起当妖精去,吃吃人肉骂骂娘,好不痛快,不比在这儿窝着强?”

“我正是因为不想受气,才死活修炼成仙的,毕竟当妖精能当出你这水平的,还是少数。不过说不定哪天不爽,我真的去下界当妖精去!”

“哈哈哈!”孙悟空大笑,“好!是条汉子,不像他。”

“他?他是谁?”

孙悟空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一个早该死了的家伙,丢尽了我们妖精的脸!”

【41.】

“见鬼,这是哪儿?”孙悟空问。

刚才还和假悟空打得不可开交,正要使出全力一击,不料一头从雪雾里撞了出来,眼前的一切就全变了。

天宫呢?诸神呢?紫衣服的仙女呢?假悟空呢?

眼前,却是一座秀丽高山。

有诗为证:

千峰开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风从山中吹来,带着清新凉意,送来隐隐歌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也怪,孙悟空虽不知歌词什么意思,却觉得那风也从他身体内吹过去,刮走了多年艰辛的闷气,刚才还想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现在想想倒忘了为了什么。

“孙悟空,谁是孙悟空,孙悟空是谁,倒有什么要紧,我便是我罢了。”

他一看这青山,仿佛又是当年那山野跳跃的小猴儿了。

兴起之下,他发足狂奔,口中呼啸,手舞足蹈地向那山中奔去。

却把金箍棒忘在了地上。

他在山林中游荡,那歌者却一直没有看见,歌声在苍翠林中萦绕,在每片树叶间回荡,倒像是那大山唱出来的一样。草地发出潮湿的清香味,孙悟空发现这味道很亲切,仿佛使他想起了什么,但是那感觉又如这气息,你觉得它存在,它却又不在任何地方。

孙悟空在林中走着,脚下是柔软的落叶与蔓草,他想了想,甩掉了他的靴子,赤足踩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凉丝丝的感觉从足心传上来,脚下的土地仿佛有了生命似的,那些小草在轻挠他的脚心。

微笑出现在孙悟空的脸上,他忽然翻了一个跟头,双手触在地上,摸到了那泥土的温度,细嫩的草像小猴的柔顺毛发。

孙悟空又是一个筋斗,这回他把自己背朝下摔在地上,可大地是那样小心地托住了他。

天庭的地面全是冰冷而坚硬的砖,而西天路上全是泥泞。

他为什么会一直在那些地方?

孙悟空躺在地上,那青草气息直冲进他的七窍。他开始觉得全身痒痒。

他一纵而去,扯去了身上的衣裳,赤身裸体在丛林里纵情叫跳起来。

直到他累了躺在地下,觉得身体正在和草地融为一体。

“为什么俺会这样?”他自言自语道。

“因为你本来就是只猴子啊!”

忽然一双大眼睛从头上方伸了过来,对他眨巴两下。

孙悟空一个倒翻跳了起来,瞪住那个东西。

那大眼睛吓得跳了开去,却是一只松鼠。

孙悟空在身上摸金箍棒,却发现不见了,心中大惊,不由得恼恨起来。

“你在找什么?”松鼠眨巴着大眼睛问。

“滚开!俺掉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你各部分都在啊,我看没少什么。”松鼠举小爪挠挠头说。

“你懂什么,老孙从来就没离过它!”

“你一生下来就带着它吗?”

“……这……我不记得了,也许吧。”

“它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就是可以用来杀人!”

“也杀松鼠吗?”

“如果我想的话。”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比如,因为你话太多!”

“可是你杀了我,就没人和你说话了,你会闷的。”

“哈!你倒挺替俺着想,俺在一片黑暗的五岳山被关了五百年,没有一个人来和俺说话,俺早就不稀罕了!”

“五百年没人和你说话!太可怜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去陪你的,如果……我能活五百年的话……”

“陪我?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陪一个人说话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哎,我只是和你探讨一下,别生气嘛,我才一岁,特别想和人讨论事情,这个世界上太多东西可以让我们高兴地讨论,是吗?”

“是,是你个大头鬼啊!俺居然在和一只一岁大的松鼠讨论这种问题?让别人知道要笑掉大牙,俺可是要成就正果,让天地颤抖的猴子啊!”

“为什么要让天地颤抖?”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可我喜欢在树上跳跳,地上跳跳,如果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蓝天,我就更高兴了,你难道不是吗?”

“树上跳跳……”孙悟空蹿上树梢,“地上跳跳……”他又跳到地上蹦两下,“然后抬头看看天……我怎么总觉得这样像只傻鸟!”

“是啊是啊,我有个好朋友就叫傻鸟,他总是乐呵呵的,本来他今年要到南方去过冬,可我希望他能留下来陪我玩,于是他就决定不走啦!”

“他会被冻死的!哼哼。”

“不,不会,我会把我的洞让给他住。”

“那你就会被冻死,反正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被冻死?我不想死可以吗?”

“不可以!想不死就不死?凭什么?那我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松鼠垂下她的大眼皮,有些黯然,随即眼中又有了闪亮的光,道:“听说万物都是有魂的,他们一种样子过得累了,就死去,变成另一种样子是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要变……”

“那不是由你决定的!你可能会变成一只鸟,也可能变成一块石头……”

“也许我会变成天边的彩霞呢?”

“也许你还会变成一个破瓦锅!”

“我不能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吗?”

“做梦的时候吧。”

“可有人能啊!”

“谁?”

“须菩提。”

“须菩提,听起来像树上结的果子。”

“咦,他有时真的是的,他可能变成任何一样东西和你说话,或者说他就是任何一样东西。”

“还有这种东西?我倒想见见,是妖精就一棍打死,又可以加功德分。”

“功德?什么东西?”

“你哪会懂,要成仙成佛全得靠这个。”

“我也想成仙成佛啊,要怎样才会有功德分呢?”

“这个多了,放生有分,杀妖精也有分……”

“妖精不是生吗?”

“……可妖精不是由神造的,他们是自然化生的。”

“那神又是由谁造的呢?”

“神?也许有天地就有他们了吧。”

“那天地又是谁造的呢?”

“你很烦耶!天地是盘古开的……那盘古又是谁造的呢?盘古是从一个蛋里蹦出来的,那那个蛋又是谁下的呢?……你问我我问谁去!当初俺老孙从石头里蹦出来,俺又怎么知道那石头是该死的谁放的!”

“那,我不问那个蛋是谁的了。我想问,盘古不是神造的,那他是妖精啰?原来神都是妖精造的吗?”

“啊?这……哈哈哈哈哈……神是妖精造的……俺怎么没想到?哈哈哈哈!”

松鼠挠挠头:“你笑我吗?唉,虽然我知道,松鼠一思考,猴子就发笑,可我还是忍不住不去想它。”

“什么松鼠、猴子,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须菩提啊。”

“我越来越想见他了,他在哪儿?”

“这我也说不清,他说不同的人,去见菩提的路也是不一样的。”

“去!我猜他是有了仇家,东躲西藏,家里挖了好几条地道。那你又怎么见他?”

“有时他会变成树上的果子和我说话,有时我想找他,就从我家树洞一直向下钻……”

“那家伙果然是只兔子,俺没猜错。快带俺去。”

“可是我走的路,不一定是你走的啊?”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快带路!”

“就是这儿了。”松鼠指着那黑黝黝的树洞口,这叫斜月三星洞,这里进去,就是灵台方寸山。

“靠,一个树洞,还叫个什么‘斜月三星’!”孙悟空将身一摇,化作一道光,直射了进去,消失在黑暗中。

松鼠又挠挠头:“这猴子总是个急性子。”她凑到洞口大喊,“记得等会儿回到这儿来和我说话啊,我就在这儿等你——”

【42.】

一到了那洞中,孙悟空发现自己突然消失了。

是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也再用不出任何的法力。黑暗没有边界,他自己也没有了边界,他的触觉一直伸展,无边伸展,可触到的只是虚无。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像是那只松鼠的:“猴子,你一定要回来啊——”

“我不是猴子,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喊,可是声音却只在自己的思想里回荡。

而那松鼠的声音却也分明地从他的头脑中传来:“猴子,你说你是谁?”

“我是……”

他一直向黑暗深处坠了下去,直到感觉完全消失。

仿佛一阵叮咚的仙乐,又像是叶子上的露水落在山中深潭,叶子变幻着色彩,在空中轻盈地飞翔,穿越了天和水的界限,变成一条鱼,又幻出人形,身影如雾朦胧,长发像风飘然,一转眼又消失了,只剩下悠悠的歌声,咏叹着世间苍茫。虚空中隐隐传来千万和声,又变成精灵的狂笑。

没有边没有界,是我;

花园也是荒野,是我。

光阴,在花绽开中消亡;

歌舞,却永不停下。

他看见了那方寸中的世界。

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

“这是哪里?”孙悟空问。

“这是哪儿?”忽然也有一个声音问。

孙悟空一转头,啊!那不正是假悟空?

只见他却无了金冠金甲,只在腰前系了一条草编的腰裙,赤着足,脸上神态也大有变化,那种狂傲凶顽不见,倒是满脸的稚气。

好,正撞到俺老孙棒上来,咦,棒呢?糟了,没有金箍棒,如何斗得过他?

孙悟空忙隐到一边。

却见那假悟空好像完全没看见孙悟空一样,自顾自说:“那打柴的说是这儿,怎不见一座寺院?”

“你找寺院作甚?”地上一声音道。

那猴子一低头,却见是一个会说话的酒壶。

“我要拜师,找菩提祖师。”

“菩提?祖师?没有,只有酒壶一提,要不要?”

“要你何用?”

“哈哈哈哈!”酒壶大笑,唱曲一首: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

纤尘何用?万物其中,变化何用?道法自成。

面壁何用?不见滔滔,棒喝何用?一头大包。

酒壶越唱越快,越唱越高兴,从地上一弹而起,在空中变成一只大肚子胖熊,嗵嗵拍打着自己的肚子作乐,唱:

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一时间,天地间竟应他的拍打鼓声大作,一时间,天上的飞鸟,地上的树草,连石块都在蹦跳着应和:

从何而来?同生世上,齐乐而歌,行遍大道。万里千里,总找不到,不如与我,相逢一笑。芒鞋斗笠千年走,万古长空一朝游,踏歌而行者,物我两忘间。嗨!嗨!嗨!自在逍遥……

“神仙老子管不着!”那猴子也手舞足蹈叫道。

“猴子,你听见了什么?也如此高兴?”胖熊又一闪,变成天上一张大嘴,问。

“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只知心中大悦,喜欢得紧。”

“哈哈哈哈!”那嘴又一变,却化为一黄衣老者,白发童颜。“来找我者甚多,没被吓跑,还能笑逐颜开的,只你一个,我便收你了!”

猴子大喜,纳头拜道:“师父在上,受俺一拜!”

“你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问。

孙悟空躲在一边心想,只要那厮敢说他是孙悟空,便跳出去掐死他。

那猴子却说:“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赔上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菩提笑道:“还有这等乖的猴儿,我说的不是这个性,是……你父母却又姓什么?”

猴子道:“我也无父母。那天生时,身前一片大海,身后群山,只我一人孤立,叫也无人应。入得山中,别人倒都有父母兄弟,独我一人,从此天地便是家,万物皆当兄弟了。”

“哦?”菩提道,“难道你还会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猴子抬眼道:“咦?你怎知的?”

“咳!这个……”菩提心中暗喜,如此先天生成的资质,哪里去找,“不知你找我,要学什么?”

“我只想学道,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学道?好像不是一个系的,哈哈不过无妨,我倒有一些道儿不知你学不学?”

……

孙悟空躲在一边看,只觉得此景何处见过,却又想分明不可能。

“咦,参禅打坐,诵经念佛,你这也不学,那也不学,到底想学什么?”菩提做怒色对猴子道。

猴子说:“看来,我想学的,你却教不了我。”

“什么?那你倒说说,你到底想学什么?!”

猴子抬头道:“我有一个梦,我想我飞起时,那天也让开路;我入海时,水也分成两边;众仙诸神,见我也称兄弟;无忧无虑,天下再无可拘我之物,再无可管我之人,再无我到不了之处,再无我做不成之事,再无……”

“打住!”菩提说,“你快走,快走,我却教不了你!我若教得你时,也不用在这变酒壶自耍子。”

菩提转身便走,猴子一把拉住他衣角,菩提却忽地变作一根棒槌,在猴头上击了三下。棒槌生出一对翅来,向山中飞去,猴子疾追了过去,却见棒槌飞入一座高墙寺院中去了。

寺院大门紧闭,猴子想,师父不出来,我便不去。于是跪在门外。

几只仙鹤扯了一块天大的黑幕飞来,夜晚一下便至了。草间的萤火虫儿全飞上天去,在天空中变幻着各种星座。

猴子跪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