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陈旧光墨与寒冷冰原(1/1)

当雾气萦绕过去,浅灰色的雨云下,混合着梦想和年少的气体缓慢蒸腾。在随后的岁月里,墨水和纸张被吹散进辽阔的苍穹。年少时壮阔锋利的蓝天。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机会,重新站在当初的十字路口。

01

有时候走在路上,会觉得突然的疲惫。身体里疲倦的讯号像是午夜空旷无人的街头,兀自闪动的红灯一样,顽固地发出刺眼的提醒。那个时候就会很快地回家,把逛街或者和朋友聊天喝下午茶的计划丢在脑后,回到家里,倒上床,只要几分钟的时间,整个身体就被沉重的睡意拖进混沌的梦里。

隔着厚重窗帘的窗外马路上,风把落叶卷起,滚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上海沉重压抑的冬天。

有人把晾晒了整整一周才最后烘干的被子收进阳台。

在几天后到来的那场寒雨里,夹杂着的雪片落在了每一个没有撑伞的行人的头发上。

02

但是这并不是一开始记忆里的上海的冬天。

03

这些年来的生活。

白天繁忙的工作结束之后,会出发前往机场。

助理帮我办好登机手续,然后叫醒在后座睡觉的我登上飞机。

开始渐渐习惯起来的夜航航班。

闷热的不循环的气流,窗外寒冷的对流层被隔绝在真空的玻璃之外。偶尔透过云层可以看见下面黑色大地上零星闪烁的光亮,像是倒翻在地面上的星空。云层被一些月光和星光打亮,变成缓慢飘动的银河。

空乘员走过你身边的时候,如果你在看书,她会体贴地帮你打亮头顶橘黄色的阅读灯,如果你在闭眼休息,她会小心地帮你盖上一条毛毯。

闷热的气流里,沉睡着无数这样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人们。

这些被暖黄色阅读灯装点过的梦境,我把它们写进了我最新的一本长篇小说里。

在地面的人眼里,只是头顶一架孤独的夜航飞机,闪动着固定频率的红光,按照摩天大楼顶上的跳动导航灯,孤独地穿行过一片漆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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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也不是最初记忆里的那一次夜航。

05

很多都不再是记忆里最初的样子。时间将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容和脉络轻轻地改写。从开头,到每个章节,到结尾。最后一个短暂的句号像是休止符。

直到沿路都看不见来时的痕迹。

像是曾经随手撒在路上的面包屑,在漫长的遗忘里,被飞鸟啄食干净。等到我们真正想重新回忆过去的时候,最初的那些细节,都已经看不清楚了。像是脑中被人日复一日地插进一张毛玻璃,在数千个日子过去之后,只剩下模糊的一个现状轮廓,在记忆里兀自苍白着。

那些翅膀下被温柔掩藏的轻轻叹息。

06

而记忆里最初的上海,是迷人的,旋转的,光芒万丈的,冷漠的,庞大的,迷宫一样的,有距离的,闪动着魔力的城市。

地铁带着白光呼啸在黑色的地下隧道里。

无数宝马法拉利拉动起炫目的氙气灯在高架上掠出一道一道发光的长线。

时尚的白领从地铁站里走出来,踩着10厘米高的细跟鞋,面无表情地走进尖锐的金属大厦。阳光照在他们外套上的名牌LOGO上,闪闪发光。

小说里频繁出现的星巴克和法国梧桐,在上海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出现。

但很多年过去之后的上海,却渐渐露出不一样的面容。弄堂里的雾气被晨光照散,有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拿着痰盂去厕所,身上的睡衣在经过反复的浆洗之后颜色褪尽。

哪怕是在外滩,也有路边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平方米的卖香烟的店铺。里面永远有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中年男人,借着微弱的光线在看《新民晚报》。

人民广场上还是有很多很多提着塑料编织袋的外乡人。他们围在人民广场的喷泉周围,眯起眼睛看广场上飞过的鸽群。

江边凌晨的朦胧光线里,有年迈的大爷缩在棉袄里,守着天价的高档公寓小区。温度被江面的寒风吹卷干净。他半眯起来的眼睛里,岁月轰然无声地吹散。

这也是上海。

07

现在看着这些文字的你们,也就是十年前的我。

08

那些所谓梦想的东西,被岁月打上一枚又一枚的标签。像是机场传送带上被运送出来的行李箱,被灰尘抚摩出斑驳,被无数航行标记装点出记忆。

被阅读。被记住。被喜欢。被讨厌。被崇拜。被议论。然后再慢慢地被遗忘。

我们走在这样一条无声寂静的长路上。两旁的树木筛洒出的微光,摇晃在我们的肩膀。

09

第一次站在新概念的颁奖台上——其实也说不上是颁奖台,只是在评委席前面的一小块空地。那是人生里,第一次有那么多的闪光灯对着自己闪烁,尽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抬起手来挡住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定。

7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突然在麦克风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整整七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现在获奖的人,是否还是站在当年我们站过的那一条狭窄的地带上,被所有灼热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道他们的手是否也和当年的我一样,牢牢地握着奖杯,微微发抖。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是和我当初时一样,青涩而稚嫩的模样,却对未来充满了种种天真烂漫的幻想。

他们谈起理想的时候,脸上是否有和我当初一样灿烂的光芒。

这些都无从知晓。

就像当年的我,第一次睡在上海的夜晚里。我窝在木质阁楼的床上,听见窗外被风卷动的树叶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未来的岁月和人生,已经慢慢地改变了方向。

有一个巨大而斑驳的未来,正在前面等待着茫然无知的我。就像是谁轻轻地抬起手中的旗帜挥舞了几下,远方轨道边上的那个人,就扳动改变了铁轨。

就那样,前往了。

10

公布结果的那天晚上,我用口袋里剩下的钱去买了张电话卡。

在路边走了一会儿遇见一个干净的电话亭,于是把卡插进去。先是拨了几个同学家里的电话,掩藏不住激动地告诉他们我拿了一等奖。当一个一个同学朋友告诉完之后,我才小心地拨了家里的号码。然后听见妈妈拿起电话激动而期待的声音。

我那个时候是哭了。

我清晰地记得。

妈妈在电话那边有没有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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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尽头传来的声音,像是洪荒年代的箴言。

那是光与墨的赞美诗篇。

时间以磨炼的方式,锻造进我们的身体。我们中的少数几个,最后变成了闪光的传奇。

12

要经历过梦想,才能看得清现实。

要经历过痛苦,才能感受到幸福。

要放弃很多的坚持,才能得到微小的回报。

要褴褛很多年,才可以披挂上那袭寒冷的战衣。

要经历很多很多的失败,才能站上那一片荒无人烟的寒冷山冈。

那一片寒冷的高原,星光零散,万籁俱寂。你可以听见很多脚下遥远的喧嚣,和头顶窒息般庞大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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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在人生的岁月里,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人生也就六七个十年。 但是在我们的少年岁月里——那是我们的一整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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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的梦里,和妈妈一起去爬山。到达山顶之后,在下山的途中,我们却走散了。之后一直打妈妈的手机,也打不通。后来很多天,我都等在山脚下。梦境里是寒冷的冬天,后来几天就开始下起了雪,我想到妈妈在山上,没有厚的衣服,就开始在梦里哭起来。

一直哭醒了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坐在床上,咧着嘴,用力地哭。没有什么声音,但是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腔里压抑着的那些沉重的铅块一样的情绪,在无声的用力哭泣里,慢慢消失了。

我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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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当年17岁时写下的那些矫情的文字,说感觉青春的自己已经老了。那个时候的年少轻愁,被敏感的内心放大着,渲染着,恨不得全世界的人和自己一起来分享这些微小的悲伤。而真正到长大之后,被岁月和现实摩擦得千疮百孔,在无数的刀光剑影下勉强地站直了身子,才发现年少时那些为赋新词强说的愁绪,就像是清晨的薄雾,被风一吹就会消散。

而随后真正到来的黑暗般的巨大压力,才让年轻的身躯变得挺拔。

开始害怕变老,开始害怕岁月的消逝,开始担心父母的健康,开始不再喜欢光怪陆离的夜生活。

开始喜欢安静地花一整个下午看书,开始注意身体。开始想念父母,开始担心时间不够和他们相聚。开始遗憾人一生只有一辈子拿来消耗。

这些,都在青春消逝之后的岁月里,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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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面临当初的选择,重新与酸涩发胀的年少岁月对峙。

河对面的那个沉默的少年,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他想要对我说话。

我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地看见了这样的场景,但是却总是忘记了梦里我的反应和情绪。

梦里卷动的大雾,让人把内心全部包裹起来。

曾经的年少无知,曾经的冲动梦想,都被时间的大手轻轻地擦去了。

剩下对岸苍白的少年。

他的眼睛依然闪亮着如同灿烂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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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的看不清道路的未来,与昏黄的消失了痕迹的过去。

其实都一样令人沉默。

他们说,完全忘记过去的人,才会一点也不惧怕将来。

而我的过去,我的沿路,我的轨迹,都在闪光灯的捕捉下,放大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被关注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前进。

被关注着,一步一步走向更加寒冷空旷的高原。

在每一步的背后,都有无数双闪动的眼睛,它们在为我叹息,喝彩,欢呼,悲伤。

在无数的目光里,我终于站在了白色的荒原。

但是我也相信,在漫长的未来,会有更加灿烂的光线穿过厚厚的乌云投射到我的身上。

头顶窒息一样庞大的寂静,也会被更清亮的歌声所取代。 太阳下在我身后投射出的长长的阴影,那是十年以来,墨迹的缩写。

那道光影的背后,是我们所一直称呼的,痛苦与喜悦参半的,成长骊歌。

——以此文送给新概念十周年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