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95夏至 香樟 未知地(4)(1/1)

七七和立夏借了年级里男生的自行车准备出去买东西。当然这自行车是七七去借来的,七七长了一张美人脸,借什么都不需要花大力气。那些男生在外借自行车的时候甚至想把自己一起外借来当车夫。

一直到黄昏立夏和七七才从市区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自行车车筐里,车子变得摇摇晃晃。两个人笑着,穿过两边长满高大树木的上山的路,朝着学校费力地骑上去,一直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立夏才准备下来,可还没等到落地后面就传来尖锐的刹车声音。

七七的尖叫声在黄昏里显得格外的吓人,立夏刚转过头就看见车子朝自己撞过来。车筐里的东西四散开来,立夏的脚卡到车的齿轮上,一绞,血马上涌了出来。尖锐的痛感从脚上直逼心脏,立夏感觉连视线都在那一瞬间模糊了。

七七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她手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面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立夏想安慰一下七七告诉她自己没事,可是嘴巴一张就是一声呻吟。这让立夏自己也吓了一跳。钻心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很深的一道伤口,血染红了一整只袜子。

开车的司机走了出来,本来立夏想说“算了,没关系”然后就离开的。可是这人竟然开口就是一句“你眼睛瞎了啊”。

立夏想,真他×狗屁你从后面撞上我到底是谁的眼睛瞎了啊,你眼睛是长在后面的吗?可是心里想归想,却也没和他争辩什么,一来疼,说话说不清楚,二来这辆车子一看就很高级,立夏懒得和这种富贵人家的人纠缠不清。

但七七听不下去了。她上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摸出本子抄了车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同男生借的相机开始拍。地上刹车的印记,立夏自行车的位置,甚至拍下了学校门前的减速带和墙上的那个机动车禁止入内的标志。立夏知道相机里根本就没胶卷了,心里偷偷地笑。一个笑容刚诞生在嘴角,又被疼痛逼了回去。

那个司机有点儿慌了,额头上有了些细密的汗。他搓着手对七七说“你别拍了”。七七收起相机,把手抱在胸前,一副“我要听听你怎么说”的架势。

那个人有点儿尴尬地笑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七过来扶立夏,她说:“走,我带你到保健室去,伤口要包扎一下不然会一直流血的。”立夏看着七七,突然发现七七居然有这么成熟的一面,刚刚吓得滚出眼泪的七七现在变得像是妈妈一样冷静。立夏真是佩服死七七了。

那个人过来连声说着“对不起”。立夏看着他也很可怜,并且自己的脚也就只有一道伤口,虽然非常疼,但好像也确实没伤到神经和骨头。

立夏想干脆算了吧。

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坐在车子后座的人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的衣服也很漂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立夏想又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立夏低声对七七说:“走吧。”

刚挣扎着站了起来,那个女生说了话,她说:“你等等。”

立夏转过来,她走到立夏面前,从钱包里拿了一些钱,说:“拿去,对不起,是我们的司机不好。”

本来立夏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漂亮,并且她道歉的语气也是很诚恳的,可是她拿钱的这个动作让立夏觉得有种恶心的感觉从喉咙里冲上来。

立夏摇了摇头,说:“不用。”然后转身和七七走了,心里想,富贵人家的孩子总归是讨厌的,有钱了不起啊。

“立夏!”有人在背后叫了自己的名字。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陆之昂的笑容,还有旁边傅小司满脸的冷漠表情。

傅小司走过来的时候眉头皱起来,他转过头看着车里下来的那个女孩子,问:“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子对傅小司笑了笑,说:“我家的司机不小心撞到这个女孩子了。”

傅小司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立夏的脚,问:“怎么不去保健室?”

立夏说:“刚撞,没来得及,现在就去。”

傅小司说:“我带你去吧。”

立夏突然觉得血液又开始涌起来,伤口突然变疼。像是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人用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全身的感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

在自己的心里,这个眼睛里永远有一层散不去的雾气的人,这个在班里出了名的冰山王子,不是应该看也不看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吗?而那个整天在班级里逗女生开心、笑声响亮的陆之昂则应该是笑呵呵地望着自己,打个招呼说:“啊,受伤啦?”然后两人转身离开。这比较符合印象中的两个人的形象,也比较符合生活一贯的乏味和苍白。

而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是符合了少女漫画的脚本,以及内心中那些若隐若现的素描。

转身走进学校,立夏突然感觉到手肘处被手掌托了起来,肌肤上有了些微的温度。立夏有点儿脸红,距离被一瞬间拉近,空气中突然弥漫起青草的香气,像是原本就存在于空气中的夏日清香,从被突然压近的空间里挤了出来。

侧过去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侧脸,在黄昏里显得安静而深邃。光线沿着皮肤的各个角度遁去。

那个女生在后面说:“我想给她钱的,可是她不要。”

陆之昂从后面匆匆地赶上来,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表情厌恶地说了句:“收起你的钱吧,你家还没我家有钱。”

傅小司这时皱了皱眉头,然后瞪了下陆之昂。

立夏也觉得气氛有点儿奇怪。本来陆之昂对谁都是一副温水般的亲切样子,不可拉近也不可推远,可是今天明显对那个女生动了气,而且语言刻薄得几乎不像他。

傅小司转过头去,说:“嫣然,你先进学校去吧,我送她去保健室,等下再找你。”

立夏瞪圆了眼睛。

——认识的。

——他们明显是认识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认识呢?

各种想法从身体里冒出来,像是海底翻涌上来的气泡,冒出水面,就啪地破开。

香樟的阴影覆盖着这间坐落在教学楼底楼最右边的保健室。

风从高大的玻璃窗外吹过去,隔着玻璃,似乎也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立夏躺在保健室的内间,手上打着点滴。

刚刚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没有关系没伤到骨头,只是伤口有点儿深所以要吊盐水,消炎以及防止破伤风。而现在医生因为操场上有个女生被球踢到而赶过去处理了。

于是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傅小司和立夏两个人。

傅小司坐在立夏床前,眼睛有时候望着窗外,有时候望回来看看立夏。望来望去也没有焦点,看不出他到底在看哪里。这让立夏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烫。

“喝水吗?”他突然冒出一句。

“嗯。”立夏起了起身子,点点头,然后又补了句,“谢谢。”

傅小司起身在房间里四顾了一下,没有看到饮水机。水瓶也没有。于是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子,打开书包,拿出了一瓶水,已经被他喝过了,剩下大半瓶。他拧开盖子,准备倒进杯里,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喝过,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瓶口。

立夏看着眼前的他,被窗外渗进来的微微白光照耀着,身上是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像是电影里的人。

“是个细心的人呢。”立夏想着,挪了挪身子,坐得更高一些。

画板放在病床的边上,本来今天准备把画板带出去,看到美丽的景色就画一下的,没想到和七七两个人玩得忘记了时间。

傅小司翻开立夏的速写本,正在喝着水的立夏想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张开口差点儿呛得喷水,动一动脚上就传来剧痛。

傅小司看了看立夏,皱着眉头说:“你好好躺着吧,乱动什么。”

说完他转过头去,一页一页地翻立夏的画稿,立夏看着他没表情的脸,觉得很尴尬。

傅小司看完后说了句:“嗯,真难看。”

“不出所料。”立夏心里想。

“嗯,是很难看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也许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吧,谁知道。

傅小司放下画稿,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下次教你画画吧,这样的画太难看了。”

立夏突然觉得傅小司也不是那么神秘的一个人。于是鼓足了勇气问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她说:“傅小司,你认识那个女孩子?”

问完之后立夏就后悔了,因为她想傅小司肯定会觉得自己多事。

傅小司转过身来望着立夏,半晌,抬了抬眉毛,说:“你说李嫣然吗,她是我女朋友。”

一群飞鸟从窗外飞过去。玻璃隔断了声响。立夏听不见。

无数双翅膀在立夏身后的高远蓝天上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阳光穿过玻璃,将阴影投射到她的白色床单上。点滴放慢了速度。玻璃杯回荡起嗡嗡的共鸣。

没有声响。

一百万个夏天。

都没有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