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阿措既然能从地方小县一路挣扎到进宫做了宠妃,就绝不是仅仅只有美貌依仗的花瓶。

她当天就去信句容施姑姑一家,具言施父作乱之事,请施姑父替她周全,她自有回报——施姑父未必是不能或者不愿让施父老实下来,更可能是害怕“疏不间亲”,自己前脚收拾了施父,后脚施阿措耳朵根子一软要收拾自己,因此像拜托远亲替自己收拾近亲这种事,还是当事人亲自发了话为好。

施、沈二人既然将此事了结了,就又转过头去巴结臧皇后——目前还在人家麾下,要好好过日子总是要去讨好主将的。臧皇后倒是颇为信重她们两个,许是十一月初二那一天她们两个抱病前去探问臧皇后的事令这位臧娘娘心安了,如今协理银作局的事都是施、沈二人在办,这么一项肥差令许多嫔妃都欣羡不已。

宫内有二十四衙门,这二十四衙门里有肥差也有闲差,更有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譬如能够替皇帝传旨、抄写奏折的司礼监,掌握着龙骧卫与虎骧卫的御马监,都是极为重要的地方,都由皇帝最信任的人任职,并且直接向皇帝报告,不受别人掣肘。

而次一等的内官监(采买御前器物)、尚膳监(掌管宫内饮食)、惜薪司(管买柴炭)、银作局(管打金银首饰顽器)与司饰司(掌皇帝巾栉、膏沐之事)、司灯司(掌宫中灯烛之事)、尚功局(掌宫中衣服裁制缝纫、金玉宝货、彩绸丝絮、衣服饮食、柴炭度支等事)等,因掌握着物资采买与内造等事,也有极为丰厚的油水可拿。

至于像浣衣局(多由年老有罪的宫人充任浣衣婢)、宝钞司(管造草纸)、直殿监(管洒扫庭除)等处就多是吃力不讨好的地方了,首领太监还好,最低等的小宫人那真是人人都能踩一脚。

宫里按资排辈,臧皇后掌着二十四监与二十四司,忙不过来,就令曹贵妃代掌惜薪司、宣夫人代掌司灯司,前一阵子董嫔还是董德妃的时候曾掌着银作局,现是班虎儿主理,施、沈协理。

至于虽然也来投诚,却来得晚了,不受臧皇后亲信的姜克柔,她在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图书、勘合、符验、信符等,虽然清贵,却并没有什么权利,有人要来取用东西也不能取利或者抖威风。

臧皇后曾经当着全宫人的面赞叹姜克柔:“真名门懿范,婧娥女尚书也!”

姜克柔面上笑微微地红着脸儿谢主子娘娘夸赞,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哭呢——“女尚书”三个字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还要带来一个完全不肥的差事,有什么用呀。

因此腊八大宴之前,满宫妃嫔被肥差、金玉顽器与淑恭公主的新闻迷得花了眼,几乎是人人得意,不管暗地里是怎么想的,起码明面上再无一个心情郁结的了。

而心情最喜悦的当属郗法——他为了守礼,登基三年一个孩子都没有弄出来过,临幸妃嫔都临幸得不爽快,谁知道刚刚除了孝不过一年,就有两个妃嫔接连怀孕,实在是天大的喜事,因此他传谕六宫,令有司大办大宴,要将年前的喜庆气氛炒热了。

沈令嘉心道:“好似一只打遍整条街无敌手的癞子狗,得知有两条母狗怀了小的,喜得到处冲别人汪汪叫似的。”

话虽这么说,大宴却也不能够就是“两根肉骨头,一碗稻米饭”的水准,臧皇后为使两宫皇太后开怀,请柔吉、柔福两位长公主携夫带子入宫赴宴,又大肆张灯结彩,为年末做准备。

二位长公主果然带着驸马与子女来了,常太后叹道:“可惜二郎、三郎在藩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京来。”这是说的鄂王郗泰与滕王郗润,他们两个是先帝的次子与三子。

柔福长公主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母后这是看女儿看烦了,又想起儿子的好来啦!”

常太后嗔怪道:“你这孩子,又来扎我的心,你娘就是惦记你二哥三哥又怎么了?你还在这里笑话你娘!”

郗法笑道:“母后勿忧,今儿早上才来的信,二郎三郎已从封地出发了,二十之前定能进京。”

常太后喜道:“阿弥陀佛!隔着几百里地呢,竟这么快?”

郗法道:“鄂王妃的孩儿才落了地,满月之前不敢见风,二郎要把孙子带来给您老看看,这才多耽搁了几天;至于滕王妃,她又恰巧有了身孕,怀相似乎不是很稳,三郎就坐到满了三月,怀相稳了这才出发。因运河已修好了,他们这一回坐船来,又快又稳。”

常太后喜得嘴里念了无数声佛:“二娘才生完了孩子,做什么又折腾她?还有三郎也是,媳妇身子不好,就留她在封地过个年又怎样?偏要风风火火带着三娘上京来!这个不会疼老婆的劲儿,真是你爹生出来的,一模一样!”

满宫妃嫔只有她与孟太后能这么埋怨地说先帝的不是了,别的妃嫔根本听都不敢听这种秘闻。郗法哭笑不得道:“母后别念叨了,仔细父皇哪天托梦来问您的不是。不就是当年您坐月子的时候没给您用冰吗?絮叨了这些年,直从儿六岁的时候絮叨到大郎六岁的时候,还没完哪?”这个“大郎”是指郗玺了。

常太后还没说什么,孟太后先怒道:“先头韩母后都没说什么,还叮嘱我与你娘多少用些凉快的东西,免得热出了毛病来,你爹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懂还在那里瞎指挥:‘不许用冰!给我把门窗关了!免得冻着!’我可去他的吧,谁家有六月里冻着的啊?”这个“韩母后”是指郗法的祖母、郗法祖父的元配韩皇后,韩皇后生育了先帝泰安帝,寿数颇长,郗法十五岁的时候才去世。

底下妃嫔们坐得远,虽听见两宫太后在愤怒地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实际内容,唯有臧皇后就在旁边坐着侍奉母后,此时忍笑忍得肚子痛,只好东拉西扯些有的没的转移话题:“皇姐、皇妹与皇爷都是六月里的生日,真个巧极了。”

孟太后果然中招,当即笑了:“还有更巧的呢,你不知道,思归儿也是六月里的生日。”便使人去抱了段思归来,要向晚辈们展示这外孙女兼孙媳妇有多么乖巧可爱。

须臾,孟太后身边的杨筝姑姑来回话,脸色不是很好:“娘娘,石城郡主受了些小伤,正在殿后包扎。”

孟太后霍然而起:“怎么回事!”

原来段思归虽然是郡主,却是先帝元配的外孙女,血脉上天然就比先帝侧室的后人要尊贵些。而且孟太后娘家在今上登基,朝政未稳的时候很是下力气帮了郗法的忙,孟太后、郗贤又照顾过常太后与郗法,因此郗法一直颇念孟太后一系的恩情,对长姐一家也优容不少。就连臧皇后,也是一贯教郗宗要对这个表妹尊重些的——段思归的爹还是大理的王爷呢。

因此段思归在内宫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自己家的姐妹已经与她是一条心的了,表姐嫡长公主又待她亲近,同龄的小女孩儿谁敢得罪这未来的太子妃?就这么着,便乖巧如段思归,也不免有了几分傲气,占着理时轻易也不愿意向公主表姐们低头了。

今日殿前大宴臣下,小女孩儿们不愿意听大人们闲话家常,就跑到温恭公主的灵芝殿去玩,郗家两姐妹、段家三姐妹再加上郗宗的两个伴读,又接进宫来几个宗室贵女,拉了个小队——段家的男孩们都长大了,郗玺又是太子,在前殿陪着父皇饮宴,郗瑶才三岁,什么都不懂,谁也不带他,因此这个队伍里竟是没有男孩儿的。

一开始众女孩儿斗草,文斗的时候是比认识花草的名字,淑恭公主因博闻强记,胜过了所有人,不免有些得意。谁知道后来武斗的时候比的是拉扯花草结以拔河,先断的先输,东川郡主段思容因年纪最大,会用巧劲,连赢三局,淑恭公主不由得就有些酸话冒出来。段思归护着姐姐,与她对嘴对舌两句,叫温恭公主劝下来了。

淑恭公主道:“花草贱物,有什么可认的?不如辨认天下物产,多者为胜。”温恭公主与东川郡主年纪大些,都知道淑恭公主那些小心思,就道:“好。”想让她胜一回消消气,免得吵闹。

谁知道淑恭公主所问都是天下特产,段思归本来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儿,全都答出来了。轮到段思归问的时候,大理本地物产丰富,冶铁之名天下皆知,她就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柄小匕首拿出来给淑恭公主验看。

淑恭公主答道:“此是大理铁,还有匕首柄上嵌着的昆仑玉。”

段思归笑道:“错啦!少了一样 ,还有系着匕首的白蛮红绫!”

淑恭公主不服气道:“大理的白蛮,我也是听说过的,下乡小县能出什么好东西,也配拿来当作‘天下特产’往外说?”

段思归就笑道:“你别看白蛮地小人穷,也是有好东西的呢。”便将白蛮的绫罗织法、染法细细讲来,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一个八岁的郡主之女就笑道:“石城郡主说得不错,白蛮红绫可作当世特产,这一回是公主输了。”

淑恭公主哪里听得“输了”这样话?当即道:“我没输!”

段思归受孟太后教导数月礼仪,也知道这时候应该圆场,使淑恭公主的脸面不至于被落,却还咽不下这口气,便笑道:“得了,算你赢就是,闹什么呢?”

郗宝当即大怒:“你胆敢用这等轻蔑的语气与我说话!”

那个县君便劝道:“公主息怒,郡主这不是认输了吗?”还自以为有趣地说了个笑话道:“郡主这样美貌,恰与太子殿下是郎才女貌,公主便不敬表妹,也该敬敬嫂子啦!”

段思归为“嫂子”一词十分生气,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郡主之女便抢在所有人之前道:“我说郡主将来要做太子妃,公主要受郡主的管呢,呵呵。”还把听来的段思归与郗玺定亲的过程讲了一遍,话里话外说段思归美貌,因此夺得了两宫太后的宠爱不说,连皇帝也宠爱她了,迟早有一天要排挤得淑恭公主被父皇忘记。

郗宝在原地呆坐了半晌,忽而暴起,将手里的小匕首刺到段思归的脸上,道:“你怎么不去死!”

这就坏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