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嘉也是个有脸面的妃嫔, 人人都知道她的奴婢才与罗采女的奴婢在膳房有了龃龉, 尤其她如今这么大张旗鼓地带着个脸上犹有掌印的奴婢一路往臧皇后凤辇去,所有人都在暗自瞧着这一场风波要如何平息。

沈令嘉却丝毫不害怕。论理, 如华截了沈令嘉的份例在先,辱骂了沈令嘉在后,这样无礼的一个奴婢, 若非她跟着个好主子, 只怕已经叫沈令嘉捆了带去罗幼君那里要求她给个说法了。论人情,沈令嘉比罗幼君位分高、资历老、还得宠,即使罗幼君如今肚子里有个孩子,也绝不是她能够仗着肚子肆意欺负的人。因此沈令嘉与李嬷嬷谁都不担心罗采女借题发挥, 只有百合眼睛里含着一点眼泪:“小主,一会儿罗采女要是一口咬住咱们不放,您就把奴婢给她撒气就完了, 万别犟嘴。奴婢听说罗采女很得常太后的心呢。”

沈令嘉笑骂道:“蹄子,什么时候轮到了你来教我行事了!哪里是她得常太后的心, 分明是她的肚子得常太后的心。况且面子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去, 从来说法理人情, 法理总在人情之前,你们两个既然不曾无礼,那提心吊胆的就轮也轮不着咱们。”

说话间众人走到臧皇后凤辇前, 却见绿波等在那里, 一见沈令嘉过来, 恭恭敬敬含笑行了个礼:“小主,皇后娘娘带着罗采女、班少使等几位小主在常太后那里闲话呢。”

沈令嘉笑道:“我知道了,这大热的天,生受你等了这么久。”李嬷嬷便将一个荷包与她。

绿波笑道:“小主的赏赐,原不应辞,只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咱们敢要小主破费,说不得又要叫咱们挨板子了,小主也略疼疼奴婢,将这东西仍收了罢。”

沈令嘉笑骂道:“滚,你也来臊我!我的东西,从没有送出去了还收回来的理。”便招手将臧皇后身边一个眼熟的三等宫女叫过来,问道:“你叫什么?”

那小宫女便行了个礼,口中笑道:“奴婢鹦哥,小主有什么吩咐?”沈令嘉便知道这是长秋宫侍候鸟雀的宫女了。

沈令嘉便使个眼色,李嬷嬷将那荷包放在鹦哥手里,含笑道:“你绿波姐姐赏你吃糖的。”

那鹦哥也乖觉,当即便磕头道:“虽是姐姐赏我的,终究还是小主的东西,我先谢了小主不迟。”

绿波笑道:“人来疯!平日里装得个木头样儿,人给你两份脸面便燥起来了!”

沈令嘉知道绿波说的这是谁,便笑道:“她主子想也不知道这个疯丫头平日里竟是这个样儿的。”

绿波便不再多说了,只转回去与鹦哥道:“给你房里那几个都分分,别惹人眼红。”

鹦哥笑道:“姐姐的吩咐,我再不敢忘的。”便又给绿波行了礼,自退下去了。

绿波这方转脸与沈令嘉低声道:“如华话多,早在罗采女跟前儿告了一回状了,只是皇后娘娘瞧着不像样,给压下去了。罗采女倒不像没理搅三分的人,还是一般那么待人接物,也不见她生气。”

沈令嘉笑道:“罗采女是个有度量的人。”

绿波也笑道:“只怕采女身边有小人作祟,如今已一状告到常太后眼前儿了。”

沈令嘉一扬眉毛:“怎么,罗采女没叫那脸上有掌印的如华回去,换个脸面干净的来?”

绿波苦笑道:“这一回罗采女出来倒是带着两个侍女在身边,只是采女份例上人也少,不过两个人罢了,够干什么使的?那如华千百种说辞,说多两个人在采女身边好照应,说得罗采女心软,就没叫她回去。皇后娘娘瞧着有些生气,就没再管。”

沈令嘉心知臧皇后是个刚强的人,最讨厌一点主见都没有的女人,因此心下一松:“我知道了,这就去。”

绿波便一指常太后凤辇方位,二人又道一回别,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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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嘉做好了被人告状的心理准备,却不知道自己的对头是个这么粗俗无礼的人:她刚一进常太后凤辇,如华就哭着扑出来,将自己脸上的掌印展示给常太后看,希冀常太后为自家那被人欺负了的小主做主。

沈令嘉八风不动,跪地行了大礼,温声道:“妾才人沈氏,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常太后也仿佛没看见如华那唱念做打的好戏似的,点点头道:“起来吧。”

臧皇后亦道:“起来吧,自家人,又是出门在外,不消这么多礼了。”

沈令嘉笑道:“礼不可废,该有的上下尊卑是要有的。”

这时候罗幼君便起来与她见礼,沈令嘉笑眯眯道:“原是我这年幼不知事的侍女得罪了妹妹的侍女,妹妹可不要见怪。”

常太后笑道:“怎么,你来哀家这里,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成?”

沈令嘉亦笑道:“妃嫔服侍太后,乃是本分,妾原是想着有几天没见太后娘娘了,特意来请安的,谁知道又在这里碰见了罗妹妹,索性两件事并成了一件事,顺路给罗妹妹道个歉罢了。”

常太后一扬眉毛,双眼里却满含笑意:“你得罪了阿罗?不是哀家说你,阿罗是个有身子的人,你要吃要喝不该要到她那里去,究竟是皇嗣要紧呢。”

沈令嘉却正色道:“皇嗣自然要紧,只是皇嗣之母更要紧,皇嗣之母身边侍者若不清理干净,实难使皇嗣降生后受熏陶。”

常太后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依旧是不大放在心上的样子。

罗幼君却十分羞愧道:“我没能管束好宫人,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才人姐姐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的不是。”说着便要请罪。

臧皇后慌忙使春水拦住她,体谅道:“你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罢了,哪里就知道怎么管人了呢?”她停一停,转脸对常太后道:“其实阿罗之母就是司苑司的八品掌苑,依妾看,阿罗年少不经事,不如且将阿罗之母调至阿罗身边服侍,庶几不会再出今日之事了。”

常太后还是那么淡淡的,问道:“你可愿意?”

罗幼君欣喜道:“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妾愿意!”

常太后就打了个哈欠道:“那么皇后去办吧。”

臧皇后应道:“是。”

常太后又不走心道:“这个奴婢是怎么回事?”却是看着如华。

春水口齿伶俐,便在众人面前活灵活现将如华在膳房的一举一动学了一遍,其中滑稽可笑的还着意加以放大,逗得常太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常太后笑道:“我说你怎么没处置了这奴婢,原来是为了逗我乐。”

臧皇后亦笑道:“夏日炎炎,母后久无兴致了,能使母后开怀也是好的。”

常太后便笑道:“既然这丫头犯了错,那就按着宫规来办吧,诋毁妃嫔、索要财物、喧哗喝闹、殴打宫人,你是办惯了这个的,自然还是你去办。”

如华瞧着不好,却高声呼道:“奴婢是窦掌苑亲自送到采女身边的,求娘娘饶命!”

常太后疑惑道:“窦掌苑?”

臧皇后道:“是阿罗之母窦氏,按说再过几个月,等阿罗要生了的时候就该给窦掌苑封个敕命了。”

常太后便点点头,道:“这么说来,窦氏想是害怕阿罗年幼不知事,特意挑了个傻子来服侍了?”

臧皇后忍笑道:“正是。”

常太后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半晌方道:“糊涂,难怪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过是个正八品。”

臧皇后解释道:“她们司苑司的向来在花房里不见天日,上哪里听见‘奴婢愚蠢连累主子’的新闻去呢?”

常太后叹了口气,摆一摆手,就有两个粗使嬷嬷冲上来将如华压住,常太后道:“带下去吧。”

那如华却是年轻力壮的洒扫宫人,两个婆子年老,一时竟按她不住,眼看着这如华一路往辇外冲去,正撞倒了沈令嘉。如华冲出辇外,凤辇周围侍卫看她神色不对,这才将她拿下了。

常太后又叹了口气,道:“真娘,哀家今日精神短些,你来处置。”

臧皇后忙道:“母后身体不适?”

常太后揉着胸口道:“天气炎热,又是在外头,不免有些喘不上气来。”

臧皇后问道:“可传太医了不曾?”

卫秀代答道:“娘娘早上叫随行太医下晌过来。”

臧皇后这才放了心,又看见沈令嘉也在那里捧心皱眉,又问道:“你也不舒坦?”

沈令嘉却不敢拿大,只道:“刚才叫如华撞了一下,胸口皮肉疼得很。”

常太后便替她拿了主意,道:“一会子章院使过来替哀家号脉,他是国手,顺手就替你也看了。”

沈令嘉慌忙推辞道:“妾年幼德薄,何敢让院使替妾望闻问切呢?”院使是太医院第一人,向来是服侍皇帝的,只是今上孝顺母后,因此两宫太后想要叫院使去瞧一瞧也是常有的事,并不为人所诟病。只是就连臧皇后也没用过几回的人,沈令嘉如何敢大剌剌地就用了?因此只得推辞。

臧皇后却按着她的肩膀道:“事急从权,你这些日子一直有些呕吐,我也疑心你是有了呢。”

沈令嘉红着脸道:“好教娘娘知道,妾这几日一直有红的。”

常太后听到别的尤可,听到“有了”两个字却坐不住了,道:“你们小人儿家不知道,也有些人是怀着的时候头几个月按点儿见红的,不稀奇。只是皇嗣要紧,你也不必再推了,叫章继来替你看看为好。”

话已说到这份上,沈令嘉也不好再推了,她心中也的确有些疑心自己有孕,便道:“全凭娘娘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