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画舫动起来, 沈令嘉便打开窗子往外看, 果见外头水风漫湖,新荷清香, 倒比别处都有南方风味些。

施阿措感伤道:“虽然这一辈子是再回不了家了,能常来清凉山瞧瞧这鹳鹭湖也是好的。”

沈令嘉怅然地伸出手去攀一朵擦船而过的荷花,不想倒有点点飞羽掠过她的手背:“哎呀!”她笑道:“这白鹭可真是不怕人。”

施阿措也凑过来看, 果见三两只白鹭绕船盘旋, 其中一只格外健壮的还在不断高鸣。

那个姓苏的内监头子便笑道:“二位小主真个贵人运道好,奴婢在这里划了这些年的船,也不曾见过这般亲近人的白鹭哩,果然二位小主是有福之人!”

沈令嘉笑骂道:“去你的吧, 我看分明是你们一划船就喂这些水鸟它们才这么亲近人的。”便自桌上的果品里翻了翻,并没有能拿来喂白鹭的,便问道:“你们可有喂白鹭的食儿?”

那苏内监便笑着掏出来一包剁碎了的虾干鱼沫子, 招呼道:“快过来吧,这是贵人小主赏你们的, 小主怜惜你们,你们也须记恩!”

施阿措眼尖, 却瞅见苏内监腰带里还有些包裹, 与掏出来的这一包并不相同,便问道:“那两包是什么?”

苏内监便笑道:“这个是奴婢家里祖传的秘方哩。”便絮絮叨叨说些这鸟食如何如何引鸟,如何如何费料费时, 如何如何不易得。

百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前头还赏了你, 你现又在这里变着法子要钱了。”

苏内监陪着笑道:“不敢欺瞒百合姑娘, 实在这东西它就是不易得呀,若非是两位小主来,我还不愿意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秘方哩。”便装出来一副肉痛的样子道:“既两位小主不信,咱们就叫两位小主瞧瞧我这家传秘方儿的效用。”便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纸包,握了一手秘方所制的鸟食,自己走到船头撸起袖子来一扬手。

那白鹭、黑鹳、丹顶鹤等便昂然而起,举翼如有飓风般掠过苏内监的手指前端,仿若一股飞羽所集的暴风般自船的左侧又滑过船的右侧去了。

沈令嘉与施阿措都拊掌赞叹道:“真绝技也!”

玻璃便抿嘴儿笑着掏出来一钱银子丢与苏内监,苏内监喜不自胜,忙将一包未开封过的秘方鸟饵双手奉与玻璃,自退到船边划船去了。

玻璃道:“还是奴婢来吧,这里鸟儿常年不见人的,万一抢食儿抢出了凶性,过来叨人可就不好了。”

施阿措也虑到了这里,便道:“你小心些,将这些鸟饵扬得远些。”

玻璃便依言过去,自卸了手腕上细细一段银臂钏,又撸下来两个绿松石与蜜蜡的银约指,将衣袖挽起,雪藕似的一段手臂尽露在外头,俏生生立在船头握了一把鸟饵丢出去,果然船头飞鸟便有旋风般扑过来,白浪潮般刮过去了。

沈令嘉与施阿措还未喝彩,远处却忽然驶过来一条画舫,画舫上一群美人娇声笑道:“好美人儿!”

沈令嘉循声望去,却是丹桂斋四姬齐聚,正争奇斗艳地共游鹳鹭湖呢。

秦惊鸿年纪最长,便当先领着众人下拜道:“妾身拜见沈贵人,拜见施才人。”

施、沈二人忙笑道:“寻常出来玩一圈罢了,不消那么多礼的。”

秦惊鸿当先道:“贵人与才人固然是疼爱妾身们,终究礼不可废,妾等不敢无礼的。”

唐相思便冷笑道:“勋贵所荐之女,这样的野路子也敢说‘礼’字么?”便自己一摆弄鬓边绢花,斜过眼睛去看着别处了。

唐相思是小选选进来民人子出身的宫人,认真论起来,身份也不过就是比大选时候挑进来的民人子低了一丝儿罢了,她资历又比那三个姬都深些,自然高傲。

秦飞鸿便为姐姐助阵,娇滴滴道:“自然是敢的,毕竟妾等也没有襄着谋逆罪人作过乱呀。”这是刺的唐相思曾经与姜氏庶人走得很近,结果被皇爷从更衣打落到姬位上的事了。

唐相思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沈令嘉不欲她们说话时这样夹枪带棒,便劝道:“究竟都是一间宫室里隔着墙住的姐妹,将来回了那边宫里还有得是时候见面呢,何苦这样吵来吵去的坏了情分?”

没有人理党丽人,她却不甘寂寞道:“贵人说得是这个理儿,只是有一样贵人姐姐说错了。”

沈令嘉“嗯”了一声,两眼询问地看着她。

党丽人拿腔拿调道:“秦氏二位姊姊可不是‘隔着墙住的’,她们二位自来都是睡在一间屋里,连皇爷驾临也是如此呢!”

施、沈二人的脸当时就变了,施阿措问道:“可是这样?”

秦氏姊妹皆含羞道:“皇爷的吩咐,妾等不敢不从命呀。”

沈令嘉骂道:“你不敢不从命,就敢毁坏皇爷的身子了不成?一回两回也罢了,回回都这样,皇爷的身子岂不受损?更何况一夜同御姊妹二人,这是何等失德的事,真传了出去,御史就要来养心殿大门口撞柱子了!听你们的话音,这些天你们二人一同侍寝的时候想来不少吧?你们两个纵当时不敢不从了皇爷,第二天去报皇后娘娘与两宫太后娘娘还不敢么?”她停了一停,喘口气方将声音降下来了些:“你们两个是太原郡公族人,也是太原郡公悉心调理了送上来为皇爷解忧的,怎么看见了皇爷有做的不妥当处竟不知道谏一谏?枉费了你们俩姓的那个‘秦’字!”

这话实是爱之深责之切,都是高位嫔妃对低位嫔妃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二秦都乖乖领了命,不敢顶嘴。施阿措却不欲这么简单就放过了她们,问道:“你们几个除了阿唐一二月里在储秀宫受过几天教导,其余的都是直接进来服侍皇爷的吧?怎么宫正司那边没有人过来给你们讲讲规矩么?”

秦惊鸿回道:“一开头这边只有妾身姊妹二人,宫正司那边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赐了一位潘女史过来给妾等讲习规矩。从唐、党二位妹妹进了丹桂斋之后,就又加了一位郎女史。”

沈令嘉刚要问秦惊鸿为什么管唐相思叫妹妹,猛可地想起来她比唐相思大,这才转口道:“我们当年入宫之前都是一人一位教引嬷嬷的,听说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等潜邸旧人的教引嬷嬷更多,你们如今四个人才有两位女史教导,是少了些。”

唐相思便道:“如今行宫里究竟不方便,按着皇后娘娘的意思,等到回了那边宫里就给妾们多分派几个教引嬷嬷并分派宫室,也免得如今这样都聚在一处吵吵嚷嚷的。”

沈令嘉听她们说话也还像样,便不再多话了,只道:“你们回头自去禀了皇后娘娘或太后娘娘,不可令皇爷一夜御二女,这不光是不合礼数,更伤了皇爷的身子骨呢。”

二秦都乖乖应了,脸涨得通红。

党丽人多话道:“不亏是贵人这样说,咱们往常劝她们俩往禀皇后娘娘这等无礼事,她们都不听哩,还是贵人小主会教导人。”

沈令嘉嫌她多话,没有理她。施阿措便接过来话茬道:“你也安分些罢,什么‘劝她们俩’,我看是讽刺还差不多罢?”

党丽人诺诺无言,一时又看见了施阿措身边临水而立的玻璃,忙拍马道:“果然才人小主会调理人,这位姐姐这样文静秀气,倒比妾还强得多了哩。”

施阿措叫她这三不着两的做派烦得了不得,索性托词还要往那边去游一圈湖,这就要走了。

党丽人还要多话,两个秦却是受太原郡公家里调理多年的养女,最会看人颜色,忙陪着笑道:“是妾扰了贵人与才人赏景了。”又敷衍两句,这才各自散了。

一时四姬的船划远了,沈令嘉与施阿措也无心再赏景,都一块儿回了船舱里,沈令嘉自悔道:“我怎么就闲得没事干要去点醒她们!反倒白耽误了这么久,连喂鸟的兴致都没了。”

施阿措安慰道:“不妨事的,你想,照她们那个死命缠着皇爷的做派,皇爷的身子骨也不过就是普通年轻男子的强健罢了,天长日久,岂有不坏的?如今你点醒了她们,她们若是乖巧聪明,这就该去报给皇后娘娘或者两宫太后娘娘了。”

沈令嘉烦躁道:“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种做派,姊妹同侍——直与违命侯李煜的大小周后也差不离了,岂是明君之像!”

施阿措说得更直白一些:“李煜尚且还能勉强算是姐姐走了再重新聘进妹妹来,虽然周娥皇病重时他也与周女英有首尾吧,大差不差的也是个两个皇后的做派,还能哄过世人去。如今却是姊妹同时入侍,若非如今这是在行宫里,只怕都有御史进谏这是荒.淫无道了!纵观三皇五帝到如今,除非是鞑子们,哪一家的明君是一口气收用了姐妹两个的!”

百合疑惑道:“才人,贵人读书的时候也说过,先秦时候流行媵妾,多有公主出嫁,带着国女等姊妹姑姪一块儿陪嫁的,舜帝老爷那会儿也是娥皇娘娘与女英娘娘共侍一夫,怎么如今反倒不成了?”

施阿措解释道:“你也说了,先秦时候那是‘陪嫁’,就如同如今大家子小姐出嫁了带着几个贴身的丫头去好给姑爷收房一样,那个是主次分明的,谁是主谁是从马虎不得。而舜帝老爷那两个夫人,也还是姐姐为后,妹妹封妃呢,岂有个如今这般不分长幼主次的!”

沈令嘉便将话头接过来道:“况且别说长幼主次不分,就如今这样一夜御二女的,那也不是明白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呀。不过是为了践踏礼教以求自己淫.乐罢了。”便将周宣帝宇文赟同封了五个皇后的荒唐事说了,且道:“那五个皇后的封号还是有轻有重的呢,不过是面上份例一样,这就使他二十郎当岁上就沉迷女.色死了。如今咱们这位皇爷虽然并未做到那个程度,却也露出些不该有的苗头来了,我瞧着,不论是皇后娘娘还是常太后娘娘,往皇爷那里去谏一谏才好。”

施阿措道:“明儿咱们俩去与皇后娘娘说一声罢了,我恐怕秦氏姊妹因害怕臧娘娘惩罚就不去报给她今儿的事儿了哩。”

沈令嘉道:“你说得是,然后叫臧娘娘瞧着办吧,不论是常娘娘还是臧娘娘去谏一谏,总都不是咱们妃妾可以直通通地斥责皇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