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箫却着意要奉承沈令嘉, 便道:“妾却得偏了婧娥的好饭菜了。”

沈令嘉笑道:“一点子小东西罢了, 妹子们不嫌弃也就是了。”

宫里的饭菜,最容易得的是“功夫”二字, 盖因宫里人多事多,主子也多,讲究功夫的菜容易得, 一口气炖上一宿也就是了。讲究火候生嫩的菜却不那么容易得, 毕竟御膳房的厨子们也是有限的,不能够说前脚你点了菜后脚就一道一道都给你新鲜炒出来,没那么些人手。

可是这是对平常人,像沈令嘉这样肚子里怀着个小祖宗的, 那是亏了谁也不能够亏了她。又因沈令嘉是江南人,最爱吃个新鲜可口,早就对御膳房那样浓油赤酱没完没了的油腻北菜不满, 便趁机叫他们整治一桌火候菜来。

沈令嘉是孕妇,能吃的东西都是有限的, 俞嬷嬷与李嬷嬷共同商定了菜单子,天天不重样, 十天一循环, 每天饭点儿之前一个时辰按时送到御膳房去,保管沈令嘉准时吃上热腾腾的新鲜炒菜。

今日也是如此,一时御膳房做了菜来, 沈令嘉惊喜道:“怎么还有枸杞头与菊花脑?”

俞嬷嬷笑道:“想是冰室里存下来的旧货, 味道不如早春新鲜时候了, 以婧娥的品味,也不过是吃个味儿罢了。”

沈令嘉便请三人都举箸,自己也当先舀了一碗菊花脑和老母鸡炖的汤,尝了一口,怅然道:“是没有在家里时吃的那么痛快了,不过总也能慰思乡之情的。”

施阿措也挟了一筷子鸡丝炒的枸杞苗儿,道:“如今都四月里了,还有这个吃,也算难得了。”

几人便开始用膳,一时膳毕,方玉箫叹道:“果然南边儿菜是有这个清淡冲和的意思在里头。”

沈令嘉笑道:“果然喜欢时,常来吃就是了。”

几人又敷衍几句场面话,方玉箫方心满意足去了。

施阿措笑道:“好殷勤人儿!”

沈令嘉苦笑道:“又殷勤又没个眼色,这还不如不殷勤呢。”

施阿措笑道:“你既有了身孕,以后还去不去司灯司了呢?”

这里头也是有缘故的:自承平五年以来,谢氏、罗氏生子,韦氏、宣氏生女,其中谢氏名为礼佛,其实是幽禁,宣氏命薄早死,那么罗、韦二人这就算是有子傍身的嫔妃了,非得手里攥着个职司才体面。

恰姜氏庶人去了,臧皇后就把印绶监给韦婉仪掌管——韦婉仪天真了些,不是能够去那等鱼龙混杂之地镇住人的,还是印绶监这样又清静又清贵的地方好。而罗婕妤就是“继承”了其母窦掌苑的司苑司,反正她也无甚才干,总不过手里攥着个职司,不至于给皇四子丢人了就行。而承平五年在行宫受了幸的行宫尚服局出身的温淑慎还是在这边协理着尚服局,她也确实能干,帮着尚服局数位女官们将这一亩三分地打理得清清楚楚。

最难的反倒是施阿措。

按说她已经是从五品上的良则了,再协助七品的班虎儿打理银作局就太不好看了。可是如果就因为她位高,就把班虎儿一个在银作局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的潜邸旧人撸下去,那底下的奴才们也未必就服她。也正是因此,臧皇后与常太后商议数回,最后把宣夫人在世时掌着的司灯司给施阿措。

司灯司掌宫中灯烛之事,向来是个肥得流油的抢手衙门,若非施阿措旧年里在宣夫人那里吃了大亏,以她的资历还轮不着这么个肥差。臧皇后倒不以为施阿措的资历不足而不能打理司灯司,相反,是她的才干不足,因此令人不放心。因此她将沈令嘉也从银作局调到施阿措的身边去协助她,希望借此可以有些作用。

沈令嘉便道:“我倒是想出门去松泛松泛,只是头三个月胎气不稳,我得小心着;等到六个月之后肚子就大得不能看了,要出门也艰难。横竖只有中间那两三个月能出门去走一走罢了,人家又说‘一孕傻三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往司灯司去理事。所幸前几个月咱们倒是把和顺宣夫人留下的旧人料理干净了,倒不怕再有人给你下绊子。”

一提起宣氏来,施阿措还是恨得咬牙:“偏她有个好爹,干了那样丧良心的事也不过是让她自生自灭罢了!”

沈令嘉劝道:“如今她是死人,你是活人,你这么说她的坏话,仔细有人说你的不是呢。”

施阿措道:“我怕她?!”

沈令嘉道:“得了,别气了,我与你说个好事:故陕西布政司右参议宣老爷因宠妾灭妻、以庶为嫡还有索要贿赂的数项大罪下狱了,如今刑部正在论罪呢。”

施阿措惊喜道:“真的假的?你从哪听来的?”

沈令嘉笑道:“真个是巧极了——我不是说我爹在京里买了宅子把我娘、嫂子和小弟都接过来住么?你道他买房子的时候碰见了谁?就是宣氏一家!”

施阿措连忙道:“令尊没有买他们家的房子罢?他们家如今下了狱,可要仔细,一丁点儿干系都不能与他们沾上呢,令兄长毕竟是要做官的人了。”

沈令嘉一摆手儿道:“放心,我爹知道轻重利害的。”

原来宣拂云之父虽是个知府,还有个宠妃女儿,却在陕西一口气做了十多年这位子还不见升迁,可见本就是个庸常的人,没什么本事的。他又宠妾灭妻以至于大老婆一病死了,嫡长子照料不周一场风寒也没了,纵他的岳家当面不说什么,难道心里就不记仇?不过是碍着他有个位居夫人的宠妃女儿罢了。

等到宣夫人在宫里没了,郗法为了装样子还赐了些金帛与他们家,背地里却早就让人去搜求这一家子的罪证,好家伙,搜出来一大摞,连密探也惊呆了:“这等没规矩的人家,怎么也能做到知府,还出了个皇妃娘娘的?”

郗法本来听宣夫人的死忠嘴里吐出来宣家的荒唐事还不信,真看见证据也傻了眼了,旁的还能忍,玩忽职守、收受贿赂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当做无事发生的,当即授意御史台弹劾,第二天就把这些证据拿出来,将宣家一家子都下了狱。

宣家的老太爷老太太早就仙去了,郗法还曾经看在宣夫人的面子上叫宣知府夺情,不必守孝,因此他们家的内眷就只有那个姨娘充的正房夫人,以及一个宣夫人的同母兄弟而已。宣知府年近五十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爱若掌珠,比女儿还娇惯些,生养成了个经不起事的废物,因为怕老父的罪名连累到自己,连忙在那个姨娘的授意下将宣知府这些年来的罪证都交给了朝廷,倒给刑部和大理寺省了不少事。

然后就写了一封血书,说要和父亲断绝关系。

施阿措惊道:“他爹纵然对不住别人,可是却从没有对不住他与他姨娘的,怎么事到临头竟这样薄情!”

沈令嘉也道:“就是说呢,我爹的信上说,朝中诸公都惊住了。”

这宣氏子交出罪证还勉强能算戴罪立功,与父亲断绝关系可就是实打实的不孝了。他的姨娘本来也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妇人,因为害怕别人家的夫人太太看出来自己家这“继室”与头里自己的妾室长得一模一样,宣知府是从不叫这个姨娘出去与别人家走动的。因此这个姨娘竟还以为朝廷的规矩和自己娘家村头的规矩一样,只要儿子不认有罪的爹了,那就算两不相干了的。

——其实她娘家的规矩本意是说“只诛首恶,不问胁从”,省得激起民变来着。

沈令嘉喝了一气茶水,总结道:“正因此,他们家但凡会喘气儿的男人都判了有罪,只剩下那个姨娘一个女人,家产又有好些充了公,她也不通时务,将来……嘿嘿。”沈令嘉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施阿措含泪道:“如此,我的儿在天上也能闭眼了。”说着鼻中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沈令嘉忙安慰道:“别哭别哭,罪人受罚本是好事呢,哭什么?”便将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一气温声安慰下来。

一时施阿措哭够了,方慢慢地拿手绢子擦着眼角道:“你有水不?借我擦一把脸。”

水仙早机机灵灵地捧了铜盆、香胰等物来,百合又开了沈令嘉的妆奁取出来一包儿花粉:“这个是咱们小主有孕之后俞嬷嬷特地翻出来的压箱底儿的好物,说又香甜又匀净,还能使皮肉白净,良则试试。”

沈令嘉倚在旁边磕着瓜子儿笑道:“我的东西,你倒先拿出来给她使,好奴才!”

百合早知道沈令嘉要逗施阿措笑,便也做出来一幅怪样儿,挤眉弄眼地道:“小主的东西,与良则的有什么不一样?横竖都是使罢了,给谁使不是使呢?小主与良则本是一身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