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 殷氏随着宫里过来的一个也说自己是明光宫沈良训身边大太监的太监演练了礼仪, 携着身孕近三月的大儿媳妇进宫去了。

凤氏年纪虽小,心眼却多, 问道:“敢是小主身边的大太监有两个不成?”

那个太监笑道:“并不是——那一个鲍成奇,因不敬小主叫打发出去了。”

殷氏问道:“那请问公公尊姓大名?”

太监笑道:“良训给奴婢取了名叫史文才,老太太赏脸, 叫奴婢一声‘小史子’就是了。”

殷氏如何敢叫宫里的奴婢这个名儿, 便仍称呼“史公公”,慢慢地转进长秋宫里随着别人家的命妇拜了臧皇后,得了一端红锦,又带着儿媳妇往明光宫去了。

明光宫里, 沈令嘉正焦心地等着母亲来,李嬷嬷劝道:“老太太早说了今儿一定到的,良训急什么呢?”

沈令嘉叹气再四, 终于慢慢地憋出来了一句:“不知母亲如今是什么样儿呢?”

一语未毕,门口百合已过来报道:“良训, 老太太与大太太都来了!”

门口殷氏与凤氏都穿着礼服过来拜道:“拜见良训。”

沈令嘉含泪忍悲道:“起。”

殷氏与凤氏便又问沈令嘉安否,沈令嘉答了。

俞嬷嬷见自己在这里, 沈家母女总不能尽情, 便随手指了一件闲事出去了,李嬷嬷与百合也到门外去守着门。

沈令嘉方扑到殷氏怀里哭道:“我的妈!”

殷氏大哭不止,与沈令嘉两个对搂着, 思念都化作眼泪潺潺地落在衣裳上。

又哭了一刻, 两人方慢慢地止住了, 凤氏方才还在陪着流泪,此时便拭了泪仍笑道:“今儿不过能在宫里待一个时辰罢了,良训还是与阿家多说一会子话罢。”

殷氏方慢慢地擦了脸,脸上仍有泪痕,便为沈令嘉与凤氏引见:“这个是咱们老家金陵凤讳解粹知府的长女,今年十九,去年冬天与你哥哥行了大礼,闺名叫做小琬的。”

凤小琬便过来行礼:“民妇见过良训小主。”她的夫婿沈令仪才选了庶吉士,并未授官,因此严格来说她不能称“臣妇”。

沈令嘉忙搀住了凤小琬不叫她拜下去:“嫂子不必这样多礼的。”

小琬笑道:“礼不可废。”手上紧紧地搀着沈令嘉,生怕她摔了:“小主如今好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罢?可小心些。”

殷氏便笑道:“你嫂子如今也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了。”

沈令嘉大喜道:“这等大事,如何不在信里早与我说?”便将殷氏、小琬两人都让到炕上坐,二人再四却了,都在边上一人捡了把椅子坐了。

殷氏笑道:“前儿才诊出来的,我原说不要声张,因此就没叫你那天派来的太监带信儿回去,单预备自己进宫来和你说的。”

小琬的脸色也红红的,并不插口。

几人便又叙了一回离情,将金陵旧居的故事与旧人都说了一遍,又说天家送回家的彩礼里有好些现钱,沈家父子两个使钱买了字画去讨好老师,这才搭上了金陵本地一个进士出身、做过外官、只因身体不好方早早回家休养的的老先生的线,慢慢地得了指点,才一发父子两个同中了举人的。

沈令嘉叹道:“真是老天保佑,您不知道我在宫里听得爹与大哥一块儿中了举人的时候,喜得脑子都木了!”

殷氏便笑道:“在县里时,我原说举人就是了不得的功名了,谁料到到了京里来,竟处处都是举人,进士也有好些,亏得你大哥中了进士,不然我们都不敢在文华坊买宅子了。”

沈令嘉料想这文华坊也如溧阳县旧家的甜水巷一般,都是本地文人聚居之处,便问道:“我听说文人都瞧不起妃嫔的家人的,以为他们是比太后、皇后的家人还要不值得结交的人,你们不曾受排挤罢?”

殷氏笑道:“你爹他们一开始光说是父子两个上京赶考的,也有个闺女被选进宫里没了消息,那群邻里只知道感叹父子同举有多么难得,倒对他们很敬佩;后来你哥中了二甲第二名,更是难得的本事,他们就更敬着咱们家了。要我说啊,若不是今儿我与你嫂子坐车进宫来惊动了街坊四邻,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已经在宫里也有牌有面了呢!”

沈令嘉微微松了一口气。

殷氏却道:“我的儿,你光说我们在宫外多么不容易,你在宫里过得怎么样呢?”

沈令嘉含糊道:“锦衣玉食的,能怎样呢?”

殷氏疑惑道:“怎么这么含糊?也与妈说几件,妈好时时刻刻想着你。”

沈令嘉推脱不过,将承平四年的几场大宴、承平五年的孟太后薨与冷泉行宫、承平六年的宣夫人、今年年初的臧皇后整治六局一司都挑了几件不那么吓人的说了,说着说着就推脱不过去自己在冷泉行宫流产的事,殷氏两眼圆睁,流下泪来:“我的儿!”她大哭道:“你竟受了这么些苦!”

母女两个又相对饮泣一回,沈令嘉含悲道:“总是我没福,见不着我的儿落在人世上罢了!”

小琬忙在旁边劝道:“民妇在家时也听说过这样的事的,也有妇人头胎落了,第二胎仍生出来一个好好的儿子的事,良训万勿伤怀,仔细腹中皇嗣呢。”

殷氏亦擦着眼泪切切道:“是了,咱们家上数几代,从没有过这样的怪胎现世,可见这东西并不传人的,不过是偶现一回罢了,你万别忒绝望了,须知你腹内还有一个呢,这个才是你立身的根本。”

沈令嘉道:“我知道的,太医也给看过了,这一回是个好孩子。”

殷氏这方放了心,又在那里咬牙切齿地骂先和顺宣夫人:“丧天良的下流种子,难怪一辈子没有儿女缘,成日家怀着那黑心四处琢磨着害人,害得我的儿遭人家关起来。我原先就该买下了你们家的院子,把你娘撵出去无家可归!”

沈令嘉忙哭笑不得地打断道:“死都死了,休念叨了,没意思。”

殷氏方一撇嘴儿,住了口,面上仍愤愤的。

沈令嘉便道:“我如今有一件事要与母亲商议呢。”

殷氏忙问道:“什么事?”

沈令嘉道:“我爹还愿意考试做官不愿意?”

殷氏道:“他偌大年纪中了个孙山也似的举人,依我看就很了不得了,不是你们沈家祖坟上忽然冒起来了青烟,就是你大哥哪一回积了什么德带挈了他,他还想着中进士呢?做梦罢了。”

沈令嘉哭笑不得道:“娘休这么刻薄,宋朝梁颢还在八十二岁的时候中了一个状元哩,谁知道我爹也有没有这个命?”

殷氏道:“他能活到了八十二我就烧了高香了,还中状元?你只管说有什么事罢。”

沈令嘉道:“是我将来生下了皇嗣之后封赏皇嗣外家的事。”便将长秋宫里臧皇后与她说的话都告诉了殷氏:“横竖封也是封你与爹,倒不妨着大哥什么事的。我最害怕的便是爹还要考进士,到时候带着一个虚衔考试反倒不像样了。”

殷氏也不敢做这个主,便道:“我得回去问问你爹,下个月来告诉你罢了。”

小琬却忽然插口道:“阿翁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在家里吟诗作对、教子读书,主要都是教导二叔进学的,我瞧着他老人家并没有什么进取的心思,良则安心等上一个月就是,不必担心。”

沈令嘉道:“若他真不想考了,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若他还想再考,顶好是六年之内能够考中的,到时候就托词皇嗣未进学呢,不好大肆封赏外家的借口就是了。”

殷氏一一记下了,回去预备问沈养德。母女二人又叙了几句闲话,沈令嘉道:“娘还要衣裳首饰不要?”

殷氏奇道:“我一把年纪了,要这个做什么?”

沈令嘉无奈道:“弟弟只比我小五岁,如今也好有十三了罢?娘还不紧着给他说亲呢?”

殷氏道:“二十上在成亲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样着急?”

沈令嘉道:“咱们家如今在京城,这人生地不熟的,娘打算用几年来看清一家子的品格儿,用几年来看清一个姑娘的品格儿?”

殷氏道:“我本说叫你弟弟回老家去娶个街坊的女儿也罢了,何必这么费事?”

沈令嘉道:“老家的街坊,甜水巷里就算是最好的了罢?您看着甜水巷里有几家举人、几家进士?不是我势利眼,实在咱们家的门户渐渐高了,也得娶个有识量的好女子主持家事。要是娶了巷子里钱家钱二娘那样的,您觉着弟弟委屈不委屈?您跟爹能受她多少服侍?嫂子遇见这么个妯娌糟心不糟心?”

殷氏一想起来钱二娘那落选之后大肆对街坊说沈令嘉的坏话,等沈令嘉被选中的消息一传来又立刻往沈大哥身边钻营的“事迹”,也觉头皮发麻:“我的儿,你说得是,娘老糊涂了。”

沈令嘉正欲再与殷氏说几句话,谁料到门外一个太监走进来:“小主,到时辰了。”

沈令嘉只得又忍泪道:“娘可记着下个月仍进来。”

殷氏也忍泪嘱咐了:“你好好儿的,娘给你做了一身衣裳没完工呢,下个月带过来。”

小琬与太监再四劝了,几人方分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