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间, 臧皇后在长秋宫设了宴, 说是秋天里螃蟹肥,带着宫妃们乐一乐, 其实都是为了带上吕文则,大家认个脸儿。

沈令嘉这一回也在烛火的照耀下仔细看了吕文则一遍。但见这人脸庞圆胖一张,无甚特色, 两眼也细细一条缝儿, 鼻梁塌塌的,嘴唇厚厚的,肌肤倒是雪白,身段也匀停, 郗法那样爱美人的性子,熄了灯也吃得下口去。

她便行了礼,笑道:“我就住明光宫, 从此便与娘娘是邻居了。”

臧皇后身边的春水这一回跟在吕文则身边,替她介绍道:“这是明光宫的沈良训。”

吕文则便握着她的手亲切道:“我的哥哥与良训的哥哥是同年来着, 咱们俩说起来也早有渊源了。”

沈令嘉笑道:“娘娘的哥哥原是国.朝顶年轻的状元,妾的哥哥不过是侥幸中了一个功名罢了, 怎敢与娘娘家一门三杰相提并论?”这是把吕文则也算进了那“三杰”之中了。

吕文则含笑道:“妹子真会说话, 却别忒谦虚了,沈大老爷也是二甲最靠前头的那几个呢。”

这就算是寒暄完了,大家各自归位, 施阿措低声道:“吕妃真是亲切人, 与谁都说得来的。”

沈令嘉也感叹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世上竟真有这样处处周全的人,我不该着相的。”

上头臧皇后笑道:“今年的螃蟹肥得很,因此我把你们都叫过来乐一乐,也是叫你们认一认阿吕的意思。”

曹贵妃便当先笑道:“娘娘得了阿吕这样温柔可爱的姊妹,哪里还记得妾等拙手笨脚的呢?”

她因上一回臧皇后的流言风波里没有与臧皇后同甘共苦,恐怕臧皇后记恨她,早想着法子讨好臧皇后百八十回了。

臧皇后却一向大度的,并不记恨她:“你若还叫拙手笨脚,只怕天底下也没有几个聪明人了,”便一扬下巴示意绿波:“去服侍你曹娘娘喝一盅子醋去,还没开宴就说起醉话来了!”

绿波忍着笑斟了一盅甜甜的米醋往曹贵妃那里去了:“娘娘可怜可怜奴婢罢,娘娘若不喝这醋,只怕奴婢要被皇后娘娘打板子了。”

底下妃嫔们都笑着:“娘娘可怜可怜绿波罢,瞧她这样儿。”“绿波你可别胡说,你娘娘什么时候舍得弹过你一指甲了?”“皇爷那一年七夕宴上就说曹娘娘是‘醋贵妃’的,如今倒又应了,可见主子娘娘与主子爷心有灵犀来着。”

吕妃十分新奇地看着妃嫔们这样友爱和睦,不由得低声与身边春水道:“我听说主子娘娘治宫向来很严的,怎么如今大家倒都这样放肆欢笑起来?”

春水含笑道:“皇后娘娘的严,向来是对着不守规矩的人的。宫里各娘娘小主们都是最守规矩的贤德妇人,娘娘自然不对着她们严了。况且娘娘向来仁德为本的,只说宫里妃嫔们离家日久,见不着父母家人,自然是以身边的妃嫔姊妹们为家人了,一家子姊妹之间,还讲究那些个没用的规矩做什么呢?”

吕妃听了,默默思索半晌,方心悦诚服道:“是这个道理,娘娘诚是天下妇人的表率了。”

此时曹贵妃已“推不过绿波”将那盅米醋喝下了,半晌,方咂咂嘴儿道:“怎么这样甜?”

绿波忍笑道:“娘娘仔细瞧瞧这壶里的是什么?”便将那个盛着“米醋”的银壶拿过来,启了盖儿给曹贵妃细看,曹贵妃尚未说话,旁边忙着给淳恭公主喂鸡蛋黄的淑恭公主却忽然抽抽鼻子道:“秋天里了,怎么还有这样酽的酸梅汤?我要喝!”

满座大笑,郗法一嘴的茶水全喷出来了:“真娘又在这里作弄人!”

臧皇后手抖得将一碗饭都扣在了地上:“谁知道小蘋今儿这样呆,盅子递到她手里都闻不出来?”

曹贵妃忙笑道:“早上起来有些鼻塞,想是冻着了,还没请太医哩。”

臧皇后方慢慢止了笑道:“明儿可别忘了,自己个儿的身子,不要这样糊里糊涂的。”便转脸对郗法道:“小蘋今儿没请太医,却有一个请了太医的,诊出来了一件事。”

郗法还当是谁生病了,忙道:“怎么?”

臧皇后笑道:“阿沈怀了双胎!”

郗法喜道:“果然?”

臧皇后笑道:“章院使带着云衡、陈光都诊过了,十有八九。”

郗法大喜道:“赏!”便叫往太医院那边赐银赐物,又要往明光宫那边赏伺候的人,臧皇后忙道:“太医都赐过了,明光宫那边妾才叫宫中账上支了钱,明儿就发给他们了。”

郗法道:“她们细心伺候主子,多拿一份赏也不算很过,总都是叫她们仔细伺候主子的意思。”便仍叫人开内库散了钱。

一时底下人都来敬沈令嘉,沈令嘉只得以茶代酒一一饮了好几碗:“可别再来了,我如今身子沉爱更衣,今儿喝了这么些水,晚上更不要想睡觉了。”

众人大笑。施、班等与她交情好的便自己过来挡酒,宫宴上又是一片热闹,众人闹到了三更天方罢,郗法第二日还要早朝,早与吕妃一块儿回甘泉宫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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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沈令嘉正懒懒散散倚在扶手椅里,肩上披着个橘红的云肩,等百合给她梳头,忽然外头进来一个水仙:“小主,吕妃娘娘说她还没有贺小主有孕,因此遣了个宫女过来送贺礼。”

沈令嘉忙道:“是几等的?”

水仙道:“一般也是青衣红裙,却识文断字,像贴身的大宫女儿。”

沈令嘉道:“你叫人送些点心暂陪她说会话,就说我这里昨晚没睡好,才起,叫她略等一等。”

水仙领命去了。

一时沈令嘉梳妆了去见人,却见吕妃身边那个大宫女行动十分有礼地拜道:“奴婢杜衡,给小主请安了。”

沈令嘉叫了起,谢了吕妃的礼物,又道:“吕妃娘娘真是多礼。”

杜衡道:“小主的身子原是一等一要紧的大事,我们娘娘万不敢轻忽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车轱辘话,杜衡便代吕妃请沈令嘉改日过去拜访,沈令嘉笑道:“我原预备好了礼物,单待今儿去拜一拜吕妃娘娘来着,没想到倒是娘娘先来找了我了,这可是我的不是。姑娘放心,我今儿下午一定到甘泉宫去的。”

杜衡便代吕妃应了,又问候沈令嘉几句,这方散了。

待她走后,沈令嘉翻看吕文则的礼物,啧啧道:“都是我用得着的药材,可见她是个体贴人。”

俞嬷嬷道:“小心无大错。”仍将这些东西自己检查了一遍,看无事方入了库。

沈令嘉道:“吕妃既然这样体贴,咱们也将礼物加厚一两分才是。”便在定下的一套金头面一套银头面之外,又加了一对南珠。

李嬷嬷微有些心痛道:“这样好的合浦珠,咱们这里也不多的。”

沈令嘉笑道:“凭他什么好珠子,过几十年还不是化为齑粉?还是趁着光泽好看的时候给人用了的好。”便使人去告诉荀、方两个,下午带着她们去拜访吕妃。

一时素馨回来了,脸色不大好看:“小主,荀长使说她早上去过了。”

李嬷嬷不悦道:“如今小主暂掌着明光宫事,她出门不知道禀小主?”

沈令嘉也不大喜欢,便道:“她既然去过了,那就我与阿方去罢,横竖我现在没精神料理她,等产下皇嗣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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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午膳,沈令嘉看着日头渐渐落了一点,度着吕文则此刻午睡想来睡过了,便带着方玉箫同往甘泉宫去。

一时两人都下了车与驷——沈令嘉的出行都是按着四品婕妤的份例预备的,甘泉宫门里迎出来另一个眼生的宫女,见沈令嘉肚子微微凸起,当即拜道:“奴婢石兰给沈良训请安,给方采女请安。”

沈令嘉看她衣裳也甚体面,度着这人是吕文则身边的另一个大宫女,便笑道:“姑娘快起,不知吕妃娘娘如今在不?”

石兰笑道:“正恭候小主来呢。”便替她们引路,一路进到兰林殿里头去了。

兰林殿里都是妃位的规制,果然不同寻常,沈令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却见房内的金玉顽器不多,笔墨书本倒是处处皆是,另有绣具、琴棋、纺机等,她暗自赞叹道:“是个贤德的女子。”

一时到了正堂上,沈令嘉便与方玉箫拜道:“妾拜见吕妃娘娘。”

吕文则温声道:“二位请起。”又命人设了座,上了点心茶水待客。

沈令嘉先道:“妾来时还看见殿中有纺机?娘娘亲自纺绩,诚是贤妇人也。”

吕文则笑道:“不过一点雕虫小技罢了,怎敢夸口?昨儿主子娘娘也与我说了良训数次劝慰主子娘娘与主子爷的事,要我说,良训才是真贤人呢。”

沈令嘉掩口而笑:“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难为主子娘娘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