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时, 沈令嘉百般磨着施阿措与李嬷嬷说定了晚上的排骨汤里可以放胡椒, 又命百合提了晚上的份例来吃,是风干野鸡肉、胭脂猪肉脯、开水白菜、陈糟油浇的鳆鱼豆腐、神仙肉、配火腿丝煨的牛舌、清酱与山药丁煮的羊蹄、鸡肉圆子一共八品, 外加一个明光宫小厨房里炖的胡椒排骨汤。

殷氏也回了明光宫来吃晚膳了,且道:“我进宫来陪着你吃的这几日,竟日日鸡鸭鱼肉不断的, 如今寒冬腊月里, 竟有鳆鱼来吃,宫里的日子未免过得太好了。”

施阿措笑道:“我们寻常也不是顿顿都有海鲜河鲜来吃的,不过令嘉如今肚里有个小祖宗,因此上头赐了两对鳆鱼给她罢了。”

殷氏方颔首道:“那就是天恩浩荡了。”

沈令嘉便让母亲与施阿措一人吃了一只, 她吃了一只,多余一只命赐了俞嬷嬷。

百合笑道:“您一句话儿,俞嬷嬷现还在下房里给那群乳母们洗刷呢, 您赐她老人家一只鳆鱼,她老却什么时候回来吃呢?”

沈令嘉还没答话, 外头却听见俞嬷嬷禀报道:“小主,都洗干净了。”

里屋众人都大笑不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坏话, 要不然‘说曹操曹操到’可见是从不见错的。”

沈令嘉便笑道:“作死的小蹄子, 还不快叫你俞嬷嬷进屋来呢?”

一时俞嬷嬷也进来了,见众人面有笑意,也问道:“小主说什么呢, 这么兴头?”

沈令嘉笑道:“原是说你呢。”便叫百合把刚才的事学一遍给俞嬷嬷, 又道:“多余一只鳆鱼, 我因想着你劳苦功高,资历又深,索性赐了你也不为过。”

俞嬷嬷忙辞道:“这么难得的东西,倒赐了我一个奴婢,外人怕要说小主骄矜,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当在眼里呢,小主有心,便一句半句话也是奴婢的恩典了,不必这么昂贵的东西的。”

沈令嘉道:“旁的人也罢了,你是常娘娘身边的老人了,我便敬着些也是应当的,要按说,在寻常人家家里,老太太身边的姑姑嬷嬷也是尊贵的呢。”执意要给。

最后商定了将那只鳆鱼一剖两半,分了俞、李两个嬷嬷,一时李嬷嬷吃了,玩笑道:“我这一条老舌头如今也是有身价的了,还吃过鳆鱼这等金贵东西。”

俞嬷嬷也吃了,又把下房里那新选进来的八个乳母带过来。

殷氏道:“我与俞嬷嬷挑了几日,挑出来这几个老成知分寸的人,又她们都是身子健壮,不惯偷懒耍滑的,将来为了喂给皇嗣的奶水吃些苦也能受得住,你与施小主一块儿瞧瞧,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这几日还能再换呢。”

此时那八个乳母都被领进屋来了,听见殷氏说了“再换”的话,却还是木头人一样跪在那里不动,可见并不是浮躁的人,沈令嘉便有些满意,叫道:“都叫什么名儿,自己报一遍。”

那八个人都报了一回名字,分别姓倪、汤、滕、毕、郝、邬、安、乐。其中倪、汤两个温柔细心,在家时都生育过两三个孩子了,算是一个长处;滕、毕两个虽年轻,这一回尚是头胎,却好在家里丈夫没有了,自己是光身一个带着儿女出来讨生活的,没有家累;郝、邬两个的夫家都是民间的手艺人,一个跟着丈夫学会了些少白案上的手段,一个会些茶汤的手段,将来可以跟着皇嗣伺候;安、乐两个最厉害——她们能写会算。

沈令嘉口气和缓了些,道:“你们两个还认得字呢?”

安娘子便禀道:“回小主的话,妾身的父亲原是一个秀才,妾的丈夫也是童生,只因后来妾遇见了一场大水,将妾的丈夫与父亲都冲得不见了,族里要强占妾家的产业,因此妾只得暂携着女儿满处讨生活。不意遇见了小主与老太太、嬷嬷赏识,倘或能进宫为皇嗣效犬马之劳,将来必定粉身碎骨、结草衔环相报。”

沈令嘉满意地点了点头,觉着安氏说话算得上文雅。

乐娘子也禀道:“回小主的话,妾的丈夫原是京里一家米行的掌柜,妾随着丈夫学过看账算数,因妾的丈夫撞断了腿,郎中说下半辈子好不了了,主家便要辞退了他,家里老人孩子等米下锅,妾便来应了宫里奶口的选。”

沈令嘉也算得上满意,觉着这个乐氏像是个爽快人似的。

殷氏便道:“这几个人的奶水也是最好的,选人的那边都说了,咱们也看过,是很好的。”

沈令嘉道:“既然这样,你们八个便分成了两队,倪、滕、郝、安是一队,安氏做队长,倪氏做副队长;汤、毕、邬、乐两个是一队,乐氏做队长,汤氏做副队长,若有皇嗣有不妥处,我不问底下人,只问这两个队长与两个副队长。如今你们暂且养着,等到了我生产之后便分拨到两个皇嗣身边去。”

底下几个都答应了,俞嬷嬷又将她们领出去。沈令嘉方道:“我看安氏和乐氏的心里像是最有成算的,等到这几个都没有奶了,若是还要再换上有奶的来,就把安乐两个留下不要换了吧——皇嗣身边也得要一些从头伺候的人,好体贴些呢。”

殷氏却迟疑道:“安、乐两个一个是丈夫都非死即残的,不吉利;另一个是她们两个年纪轻,如何倒说她们两个是心里有成算的了?我觉着倪、汤两个教养过的孩子多些,她们看着似乎还安稳老实些。”

沈令嘉道:“不是说年纪大心里就周全的,像安乐两个,她们行动时候都是说的‘我进宫来是为了什么’,这就是把她们心里的意思都告给我们知道了,将她们的名门放在我手里,叫做‘坦诚’。头前我问那几个的时候,她们却只说些家里艰难,愿意为我效死的话来糊弄我,这叫个什么话?我还真能叫她们为我去死吗?因此她们就不那么坦诚,至少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子孙命门都告给我知道的。娘说,我该选老实懂眼色的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脉交到我手里来的呢?”

殷氏只得道:“你既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罢了,只是这两个年轻,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皇嗣呢?”

沈令嘉道:“要照顾人,选年纪大的就行了,年纪大有经验的妇人满天下都是,有眼色、肯忠心对我的却不是轻易能够寻得着的。而且皇嗣虽然六七岁才开始发蒙,可是发蒙之前呢?难道不要人在旁边领着念些《孝经》、《三》《百》《千》一类的书先懂些道理?为了这个,我也高看安氏与乐氏一眼的。她们本就不是照顾皇嗣的生活起居用的——她们是看管着旁人,不许那几个乳母不好生着待我的儿女们用的。”

殷氏再想过一回,也觉沈令嘉说得有道理,便道:“你说得有道理,那就叫这两个常年留着看顾皇嗣罢。”

一时外头有人来报,说郗法今夜要来明光宫看看沈良训,殷氏忙道:“既这么着,我老婆子还是躲到后头去罢?”

沈令嘉道:“不妨事,咱们仍旧在这里说话就是了,从前韦婉仪的母亲进宫来陪伴她生产的时候皇爷也召见过韦婉仪的母亲的。”

殷氏道:“那个韦太太,她是皇爷的姨妈,见一见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一个乡下老婆子,何必在这里妨了皇爷的眼呢?”

沈令嘉再四按住了她,又道:“反正今儿下了雪,皇爷要走也不方便,十有八九就是留在小施那里过夜了,娘今儿晚上陪我睡就是了,咱们娘儿俩好生说一宿话。”

殷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你一日日白天里犯困,怎么还不趁着夜里多睡一会子呢?我在旁边,你难道睡得好了?”

沈令嘉笑道:“好有几年不见母亲了,咱们仍旧像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那样一块儿睡多好呢?我很思念母亲呢。”

施阿措也在旁边劝道:“令嘉好些时候不见伯母了,还是叙一叙旧情好些。”

殷氏待要再推,沈令嘉便避到内室去了:“今儿晚上要见驾,娘快来替我挑拣挑拣衣裳罢。”

施阿措也道:“我也回去换衣裳了,一会子仍旧过来陪你说话。”

殷氏便絮絮叨叨着:“你如今肚子渐渐大了,就不要穿红色了,太发散,穿个收敛的颜色多好呢?显得腰身也细些……”自进屋去了。

施阿措又在后头对着百合叮嘱道:“皇爷今儿下朝完,你记着备点心,蓑衣饼咸咸的合皇爷的口儿,再预备些面茶、杏酪等稀的,还有面条子也备些。”

百合笑道:“小主放心罢,厨下有鸡汁与火腿汁滚的鳗鱼,早炖烂了,皇爷要吃面,就叫他们下一碗就是。”

施阿措方一笑道:“你主子如今心思顾不到,你就替她记着些。”自摇摇摆摆地回了风馨殿换衣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