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恭公主既然已经下嫁, 则宫内如今最大的事就是太子郗玺与大理王女、石城郡主段思归的婚事, 至于其他的玉郎月娘迁至重华宫居住、为玉郎月娘选伴读等事都要往后放一放了。

沈令嘉恨不得叫儿女再在身旁多住几日,只做不知皇子皇女进学之后就要搬到重华宫去住的规矩, 臧皇后却有些愧疚:“不能及时为玉郎与月娘选伴读,他们面上不好看哩。”

沈令嘉笑道:“他们小孩子家,哪里就知道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况且皇子皇女的气派, 难道要靠着几个未束发的童子来撑着?娘娘只消好生操持小爷与小娘娘的婚事就是了, 休叫那等心怀叵测的人坏了这一桩良缘,那就是本朝百姓的福气了。”

臧皇后闻言倒微露愁色:“不是我无能,实在如今宫里皇子皇女有十几个了,皇爷还要再选小选, 我操持不过来哩。如今阿曹又有身孕,亏得文则从旁帮着我,要不然我真是七手八脚也忙不过来了。”

沈令嘉捏着鼻子劝道:“天子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这是古礼,如今的规矩是前朝先帝重新定的, 要选的妃嫔更多,现后宫才五十来个人, 还未满员呢, 娘娘意思意思给皇爷选几个老实知事的孩子就是。”

臧皇后道:“这也罢了,横竖是规矩,我也不过是照着规矩办罢了。”

她们两个都不说话了, 一时窗下的花盆里数朵含苞未放的西施粉随风摇曳, 沈令嘉笑道:“还记得承平五年的时候妾过来跟娘娘告状, 那时候娘娘还给妾簪了一枝西施粉哩,如今娘娘的屋里怎么还摆着这个?”

她素爱芍药,此时便俯下身去拈花一嗅:“香气倒是有那么些意思,比那一年娘娘屋里暖房里培出来的西施粉好多了。”

臧皇后语意微带怅然道:“郎君无情,妾身自然要长情些。”

沈令嘉不敢听这样幽怨里带着嫉妒的话,只得劝道:“娘娘休这样自伤,须知皇爷如今看着宫外头的世家大族不顺眼哩,如何肯宠爱韦昭仪那样大家子出身的嫔妃?只得暂取些出身清白低微的美女来宠爱了。”

臧皇后冷笑道:“他是看着外头的世家大族不顺眼,难道我还能拂了他的意?总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我还能帮着娘家反过头来对付他?他倒一心一意视我为仇敌了!”

沈令嘉心中一动,问道:“娘娘的臧家也是三世三公,天下敬仰的高门名阀,娘娘如何倒不以为皇爷如今打压高门的做法是对的了?”

臧皇后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你也来试探我。”

沈令嘉忙起身行礼道:“妾不敢!实在如今宗室与世家之家渐成水火之势,妾不敢掉以轻心!”

臧皇后冷笑道:“罢了,你既然问,我就告诉你:我将来受的是郗家的香火,不是他臧家的!我的儿子,是国.朝的储君;我的女儿,是国.朝的嫡长公主;我是本朝的皇后,将来凭他后人怎样,我都是承平帝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我有什么理由不帮着郗家人?”

沈令嘉想起来温恭公主说过的:“女儿虽然嫁出去了,也知道孝敬父母。”真有些疑惑了,便问道:“娘娘的意思,无非是郗家人待你更好些罢了。可是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如今的天塌了……”她伸出手来指了指上头:“臧家人还不是要扶立外孙?您与小爷也吃不着亏啊。”

臧皇后问道:“你觉着娘家是看重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还是看重本家的儿子?”

沈令嘉的脸色一白:“自然是看重家里头的儿子。”因此倘若新帝年幼,而臧家又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则外戚篡权如汉朝梁冀、甚至于王莽的旧事又要重演一遍了!

臧皇后叹息道:“不是每一家都能像当年孟家一样忠心耿耿扶持新帝的,况且你以为承平初年时候皇爷立威的手段很柔弱么?柔弱的人能杀尽了开国的勋贵,重新夺回兵权?那孟家又不是他的嫡亲外家,他生气起来真是下得了手的,不过就是名声不那么好听罢了。孟家一边是觉着自己上位不划算,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将来青史上怕再说他们家是另一个王莽;另一边又是觉着皇爷不好惹,不是能够轻易就夺了那天下人都想坐的位子的。因此他们家一直安分到如今。”

她疲惫道:“可是大郎个性是真的仁厚,他这些年也一直很亲近他的舅舅们,倘若真叫他对着臧家下手,他是一百个做不出来的——便是真的做出来了,屠杀外公与舅舅们,史书上会怎么说他?他还是要名声的!”

沈令嘉半晌不语,只觉心里惊涛骇浪,后背已经被汗水密密麻麻地打湿了,分明是初夏天气,风吹过来却冷得不像样。

她强自镇定片刻,问道:“娘娘,臧家深受本朝数代君王厚恩,他们真的不会忠心如孟家当年一般,扶持小爷做一个千古名君么?”

臧皇后摇了摇头:“你就别做梦了,我的家人,我自己知道。早些年祖父还心软些,如今年纪大了却越来越心狠了,我们家又都是个性刚硬坚执的人,他们是不会退缩的。”

沈令嘉慢慢、慢慢地吐了口气:“所以常娘娘这些年才一直竭尽心力调节皇爷与宫外世家的关系?她是怕皇爷真的做得绝了,最后君不君、臣不臣,闹出个逼宫夺位的千古笑话来?”

臧皇后微微颔首道:“这个自然,不然你还以为她是害怕常家被皇爷斩尽杀绝啊?不可能的,那是嫡亲舅家,必须得厚待,不然天底下没人愿意给这刻薄寡恩的皇帝干活儿了。皇爷是她的亲儿子,她自然是只有望着儿子好的,”她转脸正视着沈令嘉,认真道:“我这话已经说过一遍了,现在再说一遍,你记住了——受谁家的香火,给谁家筹谋,否则就叫两面三刀,转投他人,你就是转身给自己娘家筹谋划策,人家也信不过你,觉着你是‘不忠’的人。”

沈令嘉纠结道:“可是,可是宫里这么多嫔妃,总有大半都是世家出身,她们将来难道就……”

臧皇后道:“不然如何呢?我告诉你吧,从皇爷下定决心斩除了勋贵,收回来兵权的时候,这个时局的变化就不受人控制了——太平盛世,他收回兵权干什么呢?无非就是有想要对付的人了,要往手里头握一把刀呢。从他把勋贵们的兵权都握在了手里开始,世家与宗室——或者说只有皇室,就是必须有一个压倒了另一个的关系了。”

沈令嘉沉吟道:“既这么说,如今咱们这就算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臧皇后道:“自然,哪怕皇爷再怎么疑心咱们,咱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要皇爷争不过世家,眼瞅着就是晋朝的旧事重现——世家势力遍布天下,皇室几成傀儡,诸王、公主受臣子嫌弃,再也没有如今的风光与权力了——权,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沈令嘉不服气道:“娘娘,那人这样疑心咱们姐妹,咱们还要给他干活,您不觉着亏得慌吗?咱们不理他,关起门来自己过活不好吗?咱们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何必还要男人呢?”

臧皇后道:“咱们只要没有尽心竭力帮着他算计娘家,这就叫‘没有对君上尽忠’。倘或皇爷没有争过国内世家还好,咱们多不过是做傀儡的妻妾儿女罢了,虽然无权,可是有命。一旦他自己争气,争过了世家,那他转过头来就要清算咱们了!”

沈令嘉不可思议道:“这么说来,如今咱们倒是只有拼命帮着皇爷出谋划策这一条路走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是真的觉得想掀桌子了,她这样普通寒族出身的士人之女也罢了,那等世家出身的妃嫔岂不是两头不是人?

臧皇后道:“为了儿女,能怎样呢?你想叫玉郎与月娘过这样人人捧着的日子,还是前头晋朝那样仰人鼻息过活的日子?那等时候,一等的大门大户都是不屑于和皇家联姻的,可是如今呢?一个庶出的公主他们也得捧着求着她进门,好和朝廷、和皇爷表忠心!”

沈令嘉默然不语。

臧皇后长叹道:“‘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女人还真是苦啊……”

沈令嘉也叹了口气,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臧皇后道:“有话直说就是。”

沈令嘉道:“宫里有儿女的世家之后还好些,没有儿女的那些个妃嫔会不会就直接投了娘家,帮着他们对付皇爷了?”

臧皇后神情一厉:“你说得是,尤其是年轻不知事的那些,好些都是心里娘家比夫家更重的。”

沈令嘉见臧皇后决断已下,便行了礼,默默地退回去了——要斩除了这个绝大部分时候有害无益的皇帝,为今之计,也只有想法子叫他重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