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则扬起眉毛“嗯”了一声。

沈令嘉道:“前几日臧娘娘与我说, 臧家的老太爷年纪大了, 心越发狠了。他们家是太子的外家,到了必要时候都未必不能做出决断, 何况是别的人家?《左传》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这些人胆大心黑,未必不敢……”

施阿措犹不解其意, 吕文则已经反应过来:“他们要逼宫?!”

沈令嘉道:“到不了那个份上。你也说了, 皇爷如今有军有权有新进士们,足可以舒舒服服地干掉了世家子换上自己的人重新干活了,世家如何敢轻举妄动?我猜,要与军队对抗是最难的, 他们应当是趁此机会在私下里蓄养私兵。”

吕文则道:“若说蓄养私兵,则钱从哪里来?粮从哪里来?养军队是最耗钱的,铁器、铜钱、盐、粮、肉、私兵们的眷属, 样样都要钱。纵他们富可敌国,将各样东西都料理得干净, 谁给他们做□□?谁给他们做火器?谁给他们练兵?”她冷笑了一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不是说着玩的!”

沈令嘉道:“军队真有那么难打理?本朝的武将, 若说能领兵的也有几个,却还是以家学渊源的勋贵后人以及家里藏着兵书的世家子多些,皇爷开科取士, 文进士也罢了, 上手就能用, 武进士可不是一下子就能以随随便便地领兵的!”

吕文则道:“你忘了侍卫亲军了?”

沈令嘉倒记了起来:“这么说,侍卫亲军也有马军与步军,领头的都是宗室之内的自家人,也还得用……”她却实在是想不起来那些侍卫亲军的统领们都有些什么出名的战绩了,只得叹息道:“倘或当时并未尽除世家,而是留下几个来,多好呢?”

吕文则道:“留几个下来,谁知道会不会变成了反手刺向皇爷的一把刀?”

沈令嘉不语,心里却记起来那群勋贵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也不说话了。

一时外头石兰回来报道:“娘娘,不曾见着昭容说的铜响球。”

吕文则回过神来,道:“有没有的,什么要紧,想是他们小孩子家记错了。你去厨下预备一碗面茶送到养心殿去,就说是我也吃夜宵呢,想起来皇爷如今还在批折子,想必也辛苦,因此孝敬皇爷的。”

石兰答应一声,又问道:“娘娘,还与不与长秋宫皇后娘娘那边报一声?咱们私自送吃的毕竟不好。”

吕文则道:“眼瞅着也要下钥了,杜衡去与娘娘身边的春水说一声儿,知道有这么个事儿也就是了。”

杜衡也答应了,慢慢地出去了。

沈令嘉问道:“你们六郎住在后头秋棠殿里,想没想过什么时候迁到重华宫去?”秋棠殿里原先住着的丁家人子早就因生病而迁出去了,这也坐实了沈令嘉“克人”的名声,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进宫来的嫔妃们谁都不愿意和她住,她得以与施阿措独享一宫。

吕文则闻弦知雅:“怎么,娘娘说孩子们暂时迁不到那边去住着了?”

沈令嘉道:“这不是在忙小爷的事儿呢么,宫里的礼器与宫外大理王别府的礼器都要预备,且得忙着呢,娘娘说得等到秋后冬日里再说了。”

吕文则欣然道:“这很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六郎在我身边我也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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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文则一语成谶,承平十四年的夏天的确是麻烦不断,先是曹贵妃大龄有孕,后是郗法在温恭公主的婚礼上甩袖走人,到了四月初六一清早,长秋宫那边竟晓谕各宫宫主,叫她们带着自己宫里的人过来给常太后侍疾。

妃嫔侍疾,一贯是没什么用的——你又不是太医,难道还能叫个老太婆起死回生啊?因此臧皇后叫了各宫主位到长乐宫去侍疾,基本上就是有“老太太快死了,你们临死之前做个样子向外头展示一下小心吧”的意思了。

沈令嘉才起来就闻得说常太后不好了,当下脑子一木:“竟然事已至此!”

施阿措也匆匆梳妆了赶过来:“怎么,常娘娘不是病情见好了么?怎么就到了叫人去侍疾的地步了?”

沈令嘉也顾不得今日还要上学了,祖母生病,孙男娣女必须守在她膝下过完最后一程,她与施阿措领着玉郎与月娘到了长乐宫,各宫都在,都领着孩子们,唯有曹贵妃膝下的淑恭公主不在。

臧皇后正在内室与郗法说话,隐约听得见只言片语:“已经送信去了”“公主与王都快到了”。

沈令嘉料想这是去给柔吉、柔福二长公主与鄂、滕二王送信去叫他们回来奔丧的,心里有些沉重——看来常太后这一回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殿内嫔妃们面上都有伤怀之色,实在常太后平日里待嫔妃、待皇子皇女们都很好,因此人人敬佩她,养在她膝下的二皇子浔阳王郗瑶与三皇子凭祥王郗瑜更是哭得眼睛都要瞎了,此时都在在内室给皇祖母尝药。

沈令嘉却想起另一件事来:“柔福长公主一直未生男孩,北狄王膝下三个女孩都是她所出,想来该着是大公主斛律来仪接了北狄王的王位,那永福宫谢氏会不会又开始蹦跶?”

她低声问施阿措道:“你如今理着宫务,可见谢婕妤如何么?”

施阿措亦低声道:“她叫关了这些年,不老实也该老实了,你放心,闹不出大风浪来。”

沈令嘉放了心,便领着玉郎与月娘静默肃立,等着什么时候郗法过来叫她们进去侍疾。

一时臧皇后出来了,两只眼睛通红,按着主位的位份安排道:“永寿宫第一天,甘泉宫第二天,建章宫第三天,明光宫第四天……”

沈令嘉心中叹息一声:“一个宫里人少的也要有三四个妃嫔,多的更多,一天好几个人过来,闹哄哄的能干什么?看来常太后身体的确是眼瞅着就要不成了,得赶时间叫妃嫔们‘尽孝’呢。”

臧皇后这些年风雨走过来,身边最看重的还是班虎儿,可惜班虎儿最近重病缠身,早已经起不来身了,便道:“阿罗的四郎是病人,阿班自己是病人,她们两个不必过来了,其他人但有敢迟到早退的,一律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众人都知道这就是常太后死之前最后的日子了,都不敢懈怠,齐声道:“是。”

内室里二郎与三郎尚在服侍皇太后用药,永寿宫的人已经要留下来侍疾了。沈令嘉亲眼看着她满脸担忧地问皇帝:“淑恭不孝,竟扰得太后重病,皇爷千万别看在妾的面上宽宥了她!如今娘娘的身子可见起色么?”

她想起来当年淑恭公主刺伤了段思归,臧皇后一个嫡母尚且知道想方设法回护她,今日分明不是淑恭公主的错,而是皇帝与太后争吵吵出的病,可是曹贵妃竟然将事情都推到亲生女儿身上,半点也不看着她是为自己求情而沾染上的这一身腥。

沈令嘉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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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佛诞日,常太后崩。

当日正是韦昭仪侍疾,她又是常太后的外甥女,一下子就掌不住晕过去了,等到了众人都到了长乐宫,齐为太后举哀的时候,施阿措竟然也晕过去了——当然不是伤心过度,而是她怀孕了。

郗法大悲之后又大喜,当即给施阿措升了一阶,做了正四品下的娴容,毕竟施阿措当年因为宣夫人之事落了胎之后就一直身体不佳,不过她毕竟是年轻些,如今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竟然也养过来了,重新又有身孕。

沈令嘉握着施阿措的手,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还能有今日!你终于又有了今日!”

施阿措也感慨万千,臧皇后在外头对郗法道:“如今阿曹与小施都有身孕,不如且叫她们往后头养着去,举哀的时候出来就是了。”

沈令嘉猛然发觉臧皇后已经改口不叫曹贵妃“小蘋”很久了,而是与后宫里随便一个什么人一样叫姓氏“阿曹”。

郗法却没有察觉到这个变化,还欣喜与皇后能容人了——其实臧皇后从没有过不能容人的时候——道:“你这么安排很好,母后在天有灵看见后宫里子嗣繁茂也是喜悦的。”

他的眼睛也红彤彤的,面容憔悴,身形伛偻,然而却没有孟太后当年去世的时候那么一股子颓唐气儿了,又道:“淑恭自幼顽劣,先刺伤了皇姐的女儿,又气死了她的祖母,我欲叫她去观里清修,无事就不必回来了。”

沈令嘉还没来得及惊讶郗法叫段思归不是叫了好些年的“大郎的媳妇”,而是“皇姐的女儿”,就被郗法的话惊了个跟头:连常太后去世的事都推到了淑恭公主头上,她这一辈子可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曹贵妃的话却比谁说得都快:“妾也是觉着淑恭一贯顽劣,叫她去观里磨一磨性子也好,妾先在后宫里把淳恭教养好了,免得她到时候和她的姐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