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法那里的规矩是极严的, 从来不许太监宫女论政, 如今魏璐竟然公然犯了这个过失,他却并不以为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位老太监是不谨犯错, 只道:“嗯?”

魏璐把腰身拱得更低了一些:“皇爷想,以您的圣明,那起子小人安敢欺瞒您呢?不过是仗着这些日子里您闭门养心殿给先太后守孝, 后来一直未从伤心里脱出来, 因此才暂时兴风作浪罢了,您要动手,莫若先除了那几家一直跳着脚叫您惩处门生,甚或于废了科举的人。”

郗法微笑不语。

魏璐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皇爷这些日子在养心殿里闭门不出, 不就是早有主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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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孟、常、臧、吕等世家果然齐齐发难,说新进士们根基浅薄, 容易叫外头的贿赂动摇,不宜取用, 还是以高门名阀的子弟为臣属最佳。

所幸内阁首辅年纪虽然大了,却一辈子有些忠义之心, 便当先站出来道:“若论礼义, 也并不是寒族就一定拿不出手来,高闳就一定拿得出手来哩。”

礼部尚书臧志成便道:“寒族为官不过数载,就能闹出来这些个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的事, 可见他们向来是徇私枉法惯了的, 首辅如何还要护着他们?”便又笑道:“是了, 范公手底下正管着吏部,想来是爱护手下管着推选官职的干将们的。”

吏部的人管着推选官职,新进士们无才无德,他们也要受处罚,范辅臣未及说话,上头郗法便道:“学士这话说得无礼,范公之德行年资,犹在你之前,你如何又这样刺他?”也不等着底下人说话,便掷出来若干证据道:“朕还未罚过了那些个在太后丧礼上不敬的人,他们倒先抖擞精神开始构陷别人了!”

臧志成心知肚明这是郗法在当堂发难,却觉着自家子弟并无甚不妥之处,便捡起来看那些证据,却见那些什么“某人以姜汁假装流泪”“某人在太后丧期与婢女淫乐”等事被念出来的时候,那些个被念到的人里十个有九个要左右顾盼一番,他不禁疑心道:“我尚不知道这些个事,怎么这些证据却历历如在目前似的?”

郗法冷笑道:“自然是有人大义灭亲!”便叫道:“传上来。”

殿下传上来一对母子,母亲穿着孺人的礼服,儿子是个白身。

毛氏的家主惊道:“娴娘,三郎,你……你们……”

于娴娘含泪忍悲道:“夫君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不能坐视夫君犯法!”便跪地大哭道:“妾于,愿检举毛庭蓝干犯国法的十项大罪!”便将那些个豢养死士、训练私兵、收受贿赂等大罪一样一样地说出来。她的儿子三郎亦大哭道:“我的父亲犯法,我却不能置国法于私情之上!”

满庭人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招——谁家没有几个庶子庶女的?这一回毛家的庶子与小妾检举了家主,谁回了家还敢信这些个在分遗产的时候份额不如嫡长子的庶出子们!

臧志成是世家中见过的风雨最多的人,他还镇定些,当即道:“陛下既说了不尊礼义之人指证新进士的说辞不可信,则背叛了夫主与父亲的妻妾与儿女就可信了么?”

郗法道:“哪能尽凭一面之词定罪!”臧志成的心里一提,果然郗法又道:“殿下侍卫亲军何在!将今日受控之人都带下去关押!”

臧志成便有千百样花言巧语,也抵不过侍卫亲军的铁拳,只得眼睁睁看着好几家的年轻俊彦都被拉下了殿去,哼骂道:“陛下如此行事,臣也……”

郗法笑盈盈地抬起头来看着臧志成,他心中一个激灵,又忍住了,不敢与手握军权的皇帝当堂大骂起来,只得道:“臣只得暂遵了君臣之义罢了!”

这就是说他不服郗法的行动,却不敢正面对抗了,郗法一笑,又说了几件地方上的杂务,便散朝了。

毛庭蓝在殿外眼看着众人散去,只听见毛三郎在他耳边恨声道:“我好容易考上的秀才,嫡母却看我娘不顺眼,要扒了我的秀才衣冠,你却不管……哼哼,我便要看着你全家落难,连个平头百姓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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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里,吕文则正与郗法对面而坐,吕文则捧着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最近京里似乎是有疫病似的,好几位年轻臣子都病故了。”

郗法却很舒心畅意地笑道:“这样大的家族,不用我自己动手,自然就有他们家自家人杀起来了,我也可以趁机保全那些忠臣了。”

吕文则微笑道:“恭喜皇爷。”

郗法也微笑道:“爱妃叫魏璐替你献计,你自己却躲在后头,究竟是有什么意思在其中呢?”

吕文则正色道:“不过是投名状罢了。”

郗法道:“今日吕家父子两个倒是都很积极地弹劾那些不与他们一道的臣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吕文则:“你投的是什么名呢?”

吕文则认真道:“咱们也不必说那些个虚话了,常家、臧家都与您不对付,可是先常太后与臧娘娘还能真的不为了您考虑吗?妾是皇爷的妃子,自然一身一体俱属皇爷,为了皇爷考虑有什么不对的呢?”

郗法毫不在意地冷嘲道:“母后也罢了,皇后么……呵。”

吕文则见劝不动郗法回心转意,也不敢多说,反倒叫他连自己也一块儿疑心上了,只道:“皇爷一日两日不信我,一年两年还能不信我吗?您但有事,只管来吩咐罢,妾是一定站在您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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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走了,戴凤方过来给郗法捶腿——魏璐因为帮着宫妃传话,挨了十板子,在下房里躺着呢:“皇爷,您瞧着吕娘娘还可用么?”

郗法合着眼叫他捶着腿,也不答话,只是冷笑道:“朕何必放着一个寒族出身的不用,用一个世族出身的呢?”

戴凤心知他这是说的沈昭容,只得陪着笑道:“可是吕妃娘娘帮着沈昭容找出来了能传话给皇爷给沈大人洗罪的门路,又把沈昭容摆在前头,自己隐在后头,这不是显着吕娘娘还聪明些么?”他笑道:“若不是皇爷圣明,谁能料到魏璐不光是给沈娘娘传了话,还给吕娘娘也传了话呢?”

郗法淡淡道:“你懂得什么!——她要投名状,难道自己隐在后头,叫朕猜不着她就是投名了?她这是笃定朕一定会顺藤摸瓜摸到了她那里呢,‘终南捷径’的法子罢了,这点子小心眼儿,还入不了朕的眼,她要正儿八经地站到了朕这边,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却忽然不往下说了,只是很有趣似的轻笑了几声。

戴凤不敢说话了,只是明白过来:除非吕贵妃设计铲除了她的父兄,否则还是沈昭容更得圣心——这么看来,还是投了沈昭容那里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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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七殷氏入宫,大喜道:“大郎又回去翰林院了!”

沈令嘉也喜欢道:“总算平安无事了,阿弥陀佛!”

母女两个又求神拜佛地洒了几滴泪,殷氏笑道:“你哥哥如今在外头的名声也渐渐地好起来了,原来是原先说他坏话的人好些都下了狱,这可真是恶有恶报。”

沈令嘉心知肚明这是郗法出拳之后的结果,只是不与殷氏说外头的事,笑道:“他们坏人都在自己斗自己哩——狗咬狗,一嘴毛。”

殷氏半懂半不懂的,也不说话,只是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金陵本地的于员外?就是他闺女在大官身边做妾的那一家。”

沈令嘉道:“怎么?”

殷氏道:“他们家倒了!说是他们家闺女嫁的那个大官儿倒了,他们家就干脆不做财主了,转头去做……”她想了想,问道:“是说商家子不能科举吧?”

沈令嘉道:“是,怎么,他们家改行去做行脚商了?”

殷氏道:“不是,是‘皇商’!”她道:“凭他说得千好万好,还不都是商家?一般不能考得功名出人头地的,有什么意思!”

沈令嘉一口水喷了出来:“皇商可不是寻常商家!”她问道:“您知道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与杭州织造不?”

殷氏道:“那不是五品的官?”

沈令嘉认认真真道:“这个就叫皇商!”

原来商人虽然受世人鄙弃,可是占了个“皇”字,能一样么?小的商人不论,大的皇商都是豪富的,做到了最顶端的那一群人,还有官衔。譬如说江宁织造,这个职位的全名是“江宁织造郎中”,是五品的官,子孙都是官家子。像于家,他们家的家主本来就是个员外郎,定额之外的郎中,这一回他们家又在郗法对抗世家的战役中立了功,封他做一个正儿八经的郎中是理所应当的。

殷氏恍然颔首道:“既这么说,他们家这是又发达了哩。”

她们母女话未说完,外头忽然报道:“皇爷来了!”

沈令嘉疑惑道:“这命妇进宫的日子,他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