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 整个庄子里的人都知道,郎君要办个集体相亲会,庄子里但凡是独身的, 不管是未曾成亲还是死了夫郎妻子又或是绝婚的都可以参加。

庄子里很多都是匠奴,压根不知道什么叫集体相亲会, 于是知道的人便会挨个儿跟他们解释, 这个相亲会就是让所有未有家室的男女相看人家, 若是彼此中意,便由郎君做主出钱让你们成婚。

这下人人都懂了。

原来郎君是要给他们送小娘。

于是那些没有家室的人俱都暗自欢喜, 干起活来更卖力了;也有那些已经成亲家中有妇人的, 各种羡慕嫉妒恨。

樊伉觉得既是相亲, 总归还是要让这帮人收拾打扮一下的, 要不然一个个蓬头垢面的, 到时候那些女娘婆子们一个也看不上可咋办?

赶上那几天皆是晴朗爽利的好日子,樊伉便也不挑什么黄道吉日了, 趁着天气好,给庄子里单身的男女老少俱都放了假,又自掏腰包请了个有经验的伐柯人过来帮忙把这帮人从头到脚好生收拾了一翻。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那些匠工们平时在作坊里烟薰火燎邋里邋遢的,收拾出来一个个精神头还不错。

那些侍女婆子们因为大多都是在庄子里, 知晓樊伉素爱干净, 平日里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的, 现下也把自己最好的衣裳拿出来, 手中略有余钱的还特地去了一集市, 狠一狠心将那些素日根本不舍得买的香粉香料买了些回来,或涂或薰的,一时间弄得满院子都是劣质的香粉味。

奉吕泽之命来给樊伉送贺岁首回礼的禹肇来到樊家庄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好似人人都要娶新妇的奇特情形。

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个,每个都是这样就有点奇怪了。

自打樊伉带着几车肉干去砀邑还治好了吕泽的病之后,在禹肇心里早拿樊伉当自己人看待,对他再无任何轻视之意,也不管樊伉只是个小少年,勾着他的肩膀笑问道:“这是怎么个情况?怎么你庄子里头这些人一个个都跟要娶小娘似的?”

樊伉笑道:“禹将军好眼力,此话虽然不全对,却也差不了多少。”

禹肇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樊伉道:“明日庄子里要举行一个集体的相亲会,大家心里头都高兴,精气神自然要比平日足一些。”

禹肇有点懵,听得樊伉一翻解释后方才恍然大悟。

“你也太心软了,几个下奴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放在心上。”

果然在这些贵族阶级眼里,奴隶不是人呀!

樊伉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

这是时代的局限,作为刚刚才从奴隶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汉朝人眼里,奴隶真跟牲口差不多。

樊伉没有故作清高地纠正禹肇的说法,而是从自身的角度认真地解释道:“我孑然一身千里迢迢从长安到舞阳,多亏这些下奴们护持,看在这一点上,我也该善待他们。”

禹肇一想也是。

纵然将军就在砀邑,然而将军毕竟身处军营,不可能时时处处照看着樊伉,樊伉身边能倚仗的也就是这几百下奴。

事急从权,樊伉待他们好些也在情理之中。

“嘿嘿,兴平侯说得在理。”禹肇对这些下奴们的事毫无兴趣,问了两句便不再多言。

樊伉一边唤人通知厨下生火做饭,一边邀请禹肇进院子。

进了屋,两人在炕上坐定,叫人送上酒水,樊伉迫不及待地问道:“舅舅可好?身体可还康健?旧疾可有复发?”

禹肇嘿嘿直笑:“自从兴平侯去过砀邑之后,将军的病便有好转,如今已然痊愈,这还多亏了兴平侯。”

樊伉老怀大慰:“只要舅舅身体无恙便好,舅舅军伍半生,平日对自身的健康甚于疏忽,这方面日后还请禹将军多加注意。”

禹肇忙点头:“一定一定,兴平侯所托不敢相忘。”又道,“将军也颇为挂念兴平侯,前儿将军得了几张狼皮,知道兴平侯畏寒,特地着我等给兴平侯送来。”

“多谢舅舅挂念。”狼皮什么的他倒是不稀罕,但是被人这么记挂关心感觉还是挺不错的,“素日舅舅有事都是托乐将军前来,怎么这回却换成是禹将军你了?”

禹肇嘿嘿一笑,倒也不遮掩,痛快地回答道:“自从乐都领着营中那群兔崽子往你这来这两回之后,军中早就传开了,兴平侯这儿伙食好,天天各种蒸饼管够,隔三岔五就能吃上肉,还有香喷喷油腻腻的臊子面,如今往你这儿来是军中最受欢迎的差事。这回一听将军要给兴平侯送回礼,大家都争着要来,最后还是我禹某人运气好落到我头上了。”

其实是他捋袖子打败了一群同僚之后才抢到的。

樊伉也哈哈笑了起来,哥俩好地一拍禹肇的肩,说:“放心罢,来我这儿山珍海味没有,蒸饼面条管够!”

禹肇笑得畅快:“还是兴平侯最体恤我等。”

樊伉又问了一些军营里的情况,知晓吕泽如今身体已经全然无恙,便彻底放下心。

系统虽然各种不靠谱,但每次抽奖送的东西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倒叫樊伉不禁有些期待起来,不知道推广小麦种植任务完成后会给他什么奖励。

话说回来,系统已经好些时日不曾搭理他了,既没有惩罚他,也没有再给他分派任务,樊伉有点担心系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憋什么大招。

“这两天盐井那边的人就该回来了,禹将军若是不忙,就在庄子里多歇息两日,等他们回来,再顺路给舅舅捎点井盐回去。”因为今年收益好的缘故,最后晒的那批盐樊伉便不打算往外卖,拉回来给吕泽和樊哙各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禹肇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本来再忙的这会儿也变成不忙了。

兴平侯也给将军送过一回盐。

那盐也不知道兴平侯是如何晒出来的,雪白雪白的,一点儿苦味都没有,别提多受欢迎了。

“这可怎么好……”禹肇搓着手,那张大胡碴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羞赧的表情。

他们这样占一个半大孩子的便宜,饶是再如何厚脸皮,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樊伉笑道:“都是自家盐井晒的,不算什么,我到舞阳也颇受舅舅和禹将军关照,不然也不能如此安稳,再者我还想给阿翁捎点东西过去,到时候说不得还要麻烦舅舅和禹将军了。”

这算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樊伉每回给吕泽捎什么东西,自然也会有他家阿翁一份,每每他都是备好东西,吕泽再派人护送。

禹肇便道:“这有什么的。兴平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手下那群兔崽子们别的不说,跑个腿押运几车东西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就有劳将军了。”樊伉朝他拱手道谢。

“兴平侯客气了。”禹肇摆摆手,“微末小事,何足挂齿。”

两人客套完毕,便有下人奉上热气腾腾的酒食,禹肇赶了两天的路,早已饥肠辘辘,闻着食物的香气,肚子不由咕噜作响。

樊伉亲自持盏替他斟满一杯,说:“将军远道而来,想是疲累,请将军用些酒食,稍事歇息,稍侯会有人预备热水供将军沐浴。”

禹肇:“……”

兴平侯这儿什么都好,就是忒讲究。

安顿妥当禹肇一行人,又将吕泽送的狼皮收了,如此安歇一晚,第二日便是集体相亲会的日子。

樊伉这日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领着人去了庄子中央那棵老槐树底下。

老槐树下有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估计以前是这个村子的晒场,地势很平整,樊伉觉得那地方不错,叫人修整了一下,中央架了一面大鼓,当作庄子里的公共活动场所,正好这回就派上了用场。

空地上早有人照樊伉的吩咐搭建了一溜的台子,坐北朝南最豪华最舒适的那个自然是樊伉的,台子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玻璃沙漏。

这个时候人们计时用的乃是刻漏,樊伉嫌那玩意儿笨重又不美观,所以特地让平安给他做了几个计时的沙漏。

今日却是第一次用上。

禹肇瞧着那沙漏剔透可爱,啧啧称奇,喜爱得不行,想仔细瞧瞧又怕自己粗手粗脚打碎了,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十分碍事。

樊伉无奈地扭头:“这个沙漏我让人做了好几个,晚一些便叫人与将军送去。”

禹肇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就看看。”

这么精致的东西,他一个人粗人碰都不敢碰,怕碰碎了。

“无妨,就是计时的沙漏罢了,不是什么精巧的物件。”樊伉转头问乘光,“都安排妥当了么?”

乘光早得了吩咐,着人引那四十一名女娘进来,每人手中派发了一块号码牌子,然后十四个一组分成三组分列于三方的台子上。

那台子上也是有坐的,这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真要让她们站下来,估计那腿都不能要了。

能舍弃长安的安稳生活跟着樊伉来舞阳的女娘,性格多半都是忠厚老实勤劳之辈,何曾见识过这等阵仗,只知道郎君要让她们自己挑夫郎,一个个的既期盼又羞窘,心中惴惴,十分不安。

樊伉骨子里还有点现代人的绅士风度,相较于人群外头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明显对于这些老大小女人们更为客气。

看出这些人的不安,他还特地说明:“一会儿庄子里的男丁们会进场,你们看着哪个合适,愿意嫁与他的,便将手中的牌子赠与他,如若没有中意的也不打紧,这次相亲会本着自愿的原则,无需勉强。”

这些女娘婆子们心中却更加不安了。

樊伉干巴巴地解释了一遍相亲会的规则,乘光提了一个重槌上前,对着大鼓“梆梆梆”敲了两下,然后就宣布相亲大会开始了。

男丁们这才排成一列鱼贯而入。

谁也没这么相看过女娘,一个个跟呆头鹅一般,傻头傻脑地立在场中,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有那面薄害羞的少年郎,早已面色爆红低下头去,也有那面皮厚的汉子忍不住拿眼睛打量三面台子上的女娘。

樊伉便一拍桌子,打断那些贼眉鼠眼的窥视,道:“不许喧哗!一个一个上前,每人有一刻钟的时间对着这些女娘简单地介绍自己,若是有哪位女娘看中你们,而你们也中意那位女娘,这事便成了。若没有中意的,便等下一回,不可心生埋怨!”

说罢他将桌上的沙漏倒立过来,指着队伍头前的一个中年汉子道:“你是第一个,去台子上开始罢!”

那汉子虽长得五大三粗,不想却是个沉默内敛的性格,被樊伉当面点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还记得樊伉的话,就是走路不太顺畅,平日肩挑背扛两百斤重担的汉子,这会儿走两步路竟左脚绊右脚,迈上台子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四周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对着场中二十几个汉子直乐,尤以跟随禹肇送礼过来的军汉们笑得最是夸张,一个个猛拍大腿,乐得眼泪直往外飙。

“瞧瞧他们,还是汉子呢,忸忸怩怩地跟个女娘似的。”

“兴平侯不错啊!还负责给家中下奴们婚配。”

“没听方才兴平侯说啊,要小娘她们自愿才行。”

“自愿好自愿好。”

在一片哄笑声中,台子上的那个汉子更加窘得说不出话,直到一刻钟时间到,在乘光“下一个”的声音中沮丧地下台,自然也没有收到任何女娘的牌子。

第二个上台的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一脸黑红黑红的,倒是比头前一个好些,上台后吭哧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一句话:“俺叫王长子,在盐井干活。”

然后就没了。

那些女娘婆子一个没动,王长子等了半晌,眼瞅着郎君沙漏里的沙子都要漏没了,这才急了,指着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妇人道:“你咋还不把牌子给我哩?难不成你还想挑个样貌好的少年郎?”

那妇人被臊得满脸通红,啐了他一口,手中牌子用力一扔,正巧砸中汉子的脑袋。

围观的人再次发出一阵大笑,有人还在底下起哄,嘲笑他。

“唷,新妇还没进门,就砸你脑袋,你还不拿出点男人的气概来给她瞧瞧。”

“就是!还未成亲就这样,成亲以后还不被曹媪骑到头上拉屎。”

“哈哈哈——”禹肇笑得甚是放肆,指着人说不出话来。

王长子被人如此取笑也不着恼,只抬手将牌子接到手中,望着曹媪呵呵直笑,心里想被人砸两下有甚么关系,今后他也是有婆姨的人了,谁曾想他还有今天。

郎君可真是好人,同样是下奴,同样给主家干活,郎君还给他娶婆姨。

负责主持的乘光一见,可算成了一对,默默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连忙让人将两人请下去,再宣人上台。

有了一对成功的开头,后面上台的人总算正常了点,自我介绍的时候也能勉强多说两句,然而那些女娘们似乎很挑剔,一直不曾将手中的牌子送出,直到闳翁上台。

闳翁还是老样子,瘦瘦巴巴的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一露面,至少有十几个牌子扔到他身上,砸得那老头儿抱着脑袋哎哟直叫唤。

最让樊伉惊讶的是,这些赠牌子的人当中居然还有不少年轻的小娘,其中一个樊伉目测最多不会超过十八,也就是允许参加相亲会的最低年龄。

樊伉张大了嘴:“看不出来闳翁在庄子里居然这么受欢迎。”

乘光在旁边乐呵呵地解释:“因为大家都知道闳翁最受郎君重视,每月郎君赏与他的东西最多,跟着闳翁就有肉吃。这些女娘眼睛可利索着呢!”

不说闳翁,单说他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儿子,如今也掌着郎君的纸坊,父子俩都是郎君跟前的红人,那些侍女婆子们嘴上不说,心里个个都跟明镜似的。

所以这些侍女婆子们不爱年少俊俏的少年郎,反而更喜欢身家丰厚的老头子么?

接下来的情形果然应证了樊伉的猜测,那些相貌相俊但是手中不宽裕的青年壮男成功配对的很少,反倒是像闳翁那般上了年纪其貌不扬但人生经验丰富有一技之长的中老年配对成功的反而更多。

谁家有粮吃得起饭穿得起衣裳就嫁给谁,什么年龄相貌兴趣爱好统统不是问题。

这就是这个年代朴实的婚姻观。

相亲会一共进行了三天,除了头一天樊伉亲自坐镇,当了一天的场内嘉宾之外,剩下的两天便由乘光去主持。

禹肇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么稀罕的事,天天都跑去看热闹,然后回来再说樊伉细听,整日咋咋呼呼的。

第四日时盐井那边的人推着几车盐回来了。

樊伉匀了几车盐出来,又将腌好的肉干装了两车,让禹肇带回去。

等到禹肇一走,天气便骤然转冷。

冬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