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娘进位婉华的事已成定局, 宫里嫔妃倒还服气, 不过就是人家肚子争气罢了,不服也没法子。

常太后却不很开怀:“小小一个, 还不知道将来能养到什么时候,何必就这样抬举她?”

彼时臧皇后正领着班虎儿、沈令嘉与施阿措在长信宫侍疾。孟太后年老体弱,那样要强的老太太, 一场风寒就病得不像样。

沈令嘉看着孟太后枯瘦的手腕上犹套着几只虾须镯, 那镯子上的明珠个个都有指头肚大,比沈令嘉头上的还强些。她想起来那日李嬷嬷与她说的喻太妃的故事,不由得有些感伤:光阴真是最不饶人的东西,凭他金珠宝玉插头、绫罗绸缎裹身、山珍海味进补, 说要老还是很快就老了。

臧皇后一边亲为孟太后尝了药,一边安慰道:“时气交替,是容易染些小恙的。娘娘别怕, 太医们都在这里,皇爷自家没敢用的好药材都送过来, 娘娘很快就能痊愈的。”

孟太后咳了两声,身上重重的药味儿传出来, 混杂着虚弱之人身上那种奇异的臭气:“好不好的, 无非也就是这样罢了。我活了五十多岁,做过太子妃,做过皇后, 还做过太后,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臧皇后神色似乎有些慌张, 孟太后却道:“不过是白说这么一嘴罢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虽然今儿病得厉害,实不过是因为平日里不病,因此忽巴拉的病这么一场才显得吓人罢了。皇帝如今正在前朝忙着政事,你不要因为我这里病着就轻忽了皇帝,大郎忙得头昏脑涨的,你是他的妻,要为他分忧。”

臧皇后恭敬肃手领了教训。

孟太后这才转向常太后道:“谢氏出身再低微,她生出来的也是大郎的孩子,是皇家的骨血,该给皇子母的体面要给,不过不必多纵着她就完了。一个妃妾,还不值得你亲自去计较那点子份位。”

常太后辩道:“哪里就是我计较了呢?实在谢氏如今太不像话了,仗着自己有了孩儿,三天两头地欺负低位无宠的宫妃们,好几个都求到我这里来了,面上太难看。”她比孟太后小十来岁,在孟太后面前行动随心,和在长姐身边的幼妹无异,秋波流转地递了个眼风与臧皇后道:“真娘来说说,这几日有没有人找到长秋宫去抱怨?”

臧皇后陪着笑道:“都知道皇爷如今在前朝忙国事,哪个不长眼的敢到儿媳这里来抱怨呢?妹妹们都是再懂事不过的。”

常太后道:“连我这个长久不管事的老太后都找过来了,必定是没了法子,可见谢氏的张狂。”

臧皇后婉转道:“阿谢之母如今尚未发落,她想是急躁了些。”

当日谢良范之母柏孺人给谢良范吃的东西危害了皇嗣,这就不是普通人家里岳母给媳妇吃坏了东西能比的了。三月初二当天晚上谢玉娘发作的时候,魏璐就从夏蛾与秋蝉嘴里逼出了柏孺人干的好事,当时因怕谢玉娘生产时多思,臧皇后不过是使两个宫人看守着,尚未发落。待谢玉娘之子一落地,孟太后就以“危害皇嗣”的罪名将柏孺人拘在了长信宫。

沈令嘉进言道:“娘娘,柏孺人论身份是妃母,可勉强算在‘八议’之列;又有‘将功补过’的一说,不如且以陪伴谢婉华生产的功劳与无意间危害皇嗣的过失相抵,放她老人家归家吧——算是安了谢婉华的一颗心了。”

常太后看这小宫妃也还眼熟,知道是在圣驾前与凤驾前都有两分脸面的,便没给甩脸子,只是道:“那柏氏哪里有功?不过是进宫来添乱罢了。”

孟太后却道:“皇后、贵妃、夫人与董嫔当年生产时都给了其母封赏,或进诰命或赐金帛,总都有了些脸面。这一回要是把柏氏扣在宫里长久不放,怕对寿哥的脸面有碍。”便吩咐道:“把那柏氏送出宫去吧,随便封些金帛充数儿,省得外人揣测我寿哥不受宠爱。”

常太后慢慢看着杨筝的行事,一会儿也醒过味来了:“是了,纵不顾着谢氏也要顾着我儿的血脉。”便吩咐道:“卫秀叫人也去封些金帛,不要太薄了,省得叫外人揣测宫内哪个皇子受宠,哪个皇子不受宠。”

卫秀简直对孟太后感激得五体投地,匆匆去了。

班虎儿是常太后当年亲自挑进来的,她的资历又深厚,此时便一扶头上青鸾展翅的金钗,温声笑道:“妾在家时服侍祖母,祖母说凡病人只要有奔头就能够好,如今太后娘娘这样有精神,想来是快好了的。”

孟太后撑着身子起来吩咐了一回事,倒真觉着身上有精神多了,因笑道:“看来成日家坐着是不行,就是得动动才有精神。”

臧皇后莞尔道:“母后有些力气了之后倒好在宫内走两步,不光是看看景发散发散,也是保养之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人啊,就是得多动弹才有劲儿。”

孟太后与常太后都指着她笑道:“只听说过持身守静是保养之道的,没听说过这动弹也是保养之道的,就你主意多,什么话都想得出来。”

班虎儿替臧皇后辩解道:“主子娘娘这话说得不算无理。妾往昔在乡下家中时,还见过日日做活的农妇将孩子生在田里的呢,那母子两个还不是壮实得很?反倒富贵人家日日精细养着孕妇与胎儿,也保不住时有落胎事发生。可见运动亦是有理的。”

常太后笑道:“就你护着你主子娘娘,半个不字也不让别人说!”

班虎儿还未与常太后说话,孟太后就若有所思道:“你要这么说,也不能算很无理,太医也有时常与孕妇说要多动,免得生孩子时没力气的。”便吩咐道:“往永寿宫去告诉韦婧娥,就说叫她身子好时多在御花园里走动,这是太医的意思,叫她一定照办。”一个小宫人领命去了。

臧皇后舒了口气,掐指算道:“凝光儿这胎到了五个月没有?”

春水道:“没呢,娘娘。”

臧皇后便问道:“要按说,往年去冷泉行宫都是皇后留守宫中的。今年皇爷一定要带着妾,则贵妃与夫人非要一块儿留下不可,要不然宫里有个什么事她们两个单拎出哪一个来都压不服众。偏玉娘那时候还没出月子,凝光儿又有身孕,宫内皇爷素来宠爱的几个竟都不能跟过去了,那皇爷去冷泉还有什么意思?儿觉着,不如这一回仍旧是儿留下,换贵妃与夫人跟着皇爷过去游玩罢。”

孟太后拍了拍臧皇后的手道:“我的儿,难为你想得周全,只是原许了你的,事到临头又说话不算话,那叫个什么呢?另,我就不信,大郎在宫里的贴心人共总就这么四个,挑不出别的来了?若有别人能带上为大郎解颐的自然还是都带上的好。”

臧皇后一力推却,只说前代多是皇后留宫,皇爷初次去冷泉行宫就带着她不合旧例,怕外人说三道四。

常太后笑道:“这算什么?当年姐姐还随着先皇一块儿去过好些回冷泉行宫呢。”

几人正闲话,外头郗法忙完了国事回来了,身边还带着小腹微凸的韦婧娥:“母后如何了?好些没有?”

孟太后慌忙避开道:“你们两个一个没日没夜地忙国事,一个有了身孕,怎么倒这样不讲究,一个劲儿地往我身边凑,过了病气算谁的!”

郗法毫不介意按住孟太后的衣角:“母后别躲了,儿身强体壮,哪里就那么容易染上风寒了?婧娥的身子也到不了染病的地步呢。”

孟太后犹在担心,郗法已经道:“儿有一个想头,”他转过头去看着韦凝光,眼睛里闪出一点柔和的光芒来:“儿欲带上凝光儿同去行宫,这一回五个多月时走,八个多月时再随驾回来,母后以为如何呢?”

两宫太后异口同声道:“不可!”

常太后急道:“八个多月!路上那么颠簸,万一出个什么事可怎生是好!皇儿就不怕再来一个早产的嫔妃,一如谢婉华之事么?”

郗法道 :“凝光儿实在苦夏,留在宫里也是难受,不如索性带着她去行宫住几个月,说不定还好些。”

孟太后道:“去时也罢了,回时万一有早产之兆,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郗法恭敬道:“儿想过了,回来时若母子均安就罢了,若是有早产之兆就令凝光儿且在行宫生下皇嗣,那边太医、药材等都是全的,亏待不着她,她们母子两个若能在行宫消暑,想来月子里可以养得更好。”

韦凝光亦期盼地看着两宫太后。

孟太后笑道:“皇儿这不是心里早就有数了吗?你这么大的人了,既然心里都有数儿,那就只管去做吧,不消再来问娘亲了。横竖我也苦夏,若是真到了要叫凝光儿在行宫生产的时候,我就也留在那里镇着,你也还放心些。”

郗法喜道:“多谢母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