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沈令嘉与施阿措多事, 实在她们这些后宫妃嫔, 身家性命乃至于荣华富贵全都系于郗法一人之身,因此对待郗法的事情上, 由不得她们不精心。

后天六月初四一早,施、沈两个便携手往长春仙馆去拜见臧皇后。

臧皇后才用了早膳,正倚在榻上合着眼听春水报账, 忽听得外头人说“沈贵人安、施才人安”, 便睁开眼疑惑道:“怎么忽然来了?”便令设座,又叫绿波给沈令嘉格外加个厚厚的软垫儿,口里道:“你的身子可大安了?有事只管使人来报我就是了,何苦自己忙忙地跑来?也不怕伤了身子!”

沈令嘉便与施阿措同坐了, 陪笑道:“因今儿这个事不小,妾等不敢掉以轻心,只得厚着脸皮又过来麻烦娘娘了。”

臧皇后疑道:“什么事?”

施阿措问道:“昨儿个秦氏姊妹来拜见娘娘了不曾呢?”

臧皇后道:“没有。”

沈令嘉便道:“是这么一回事。”便将前天游湖时她与施阿措碰见了丹桂斋四姬的事说了, 又学了一遍秦氏姊妹说她们两个同侍郗法的情状,且道:“要按说咱们来的路上, 皇爷就是在太原郡公家的别业里一块儿幸的秦氏姊妹两个,可是一回两回也罢了, 长久这么下去岂不是伤的皇爷的身子骨?因此妾等不敢含糊, 叫秦氏姊妹两个回来了就来报给皇后娘娘听。只是昨儿一整天咱们也没听见说有人来皇后娘娘这儿,因此咱们只得做这告密的恶人,过来报给皇后娘娘了。”

臧皇后听得又气又伤心, 含泪道:“我在后宫里替他百般周全, 他倒连自己的身子也不顾了!”便一手拉起沈令嘉, 一手拉起施阿措来道:“亏得你们两个见事明白,不然我还蒙在鼓里!”

旁边绿波默然良久,这个时候方插口道:“这些时候孟娘娘的病情一直不大好,行宫里又有两位小主怀着身子,咱们忽然来一回行宫,万事也都不齐备,全是娘娘现预备的,虽说有一个班小主协着娘娘,可是休说只有两个人罢了,便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更添上沈贵人上个月的灾祸,施才人这些时候身子骨也不大强健,宫寒的老毛病儿仍在用药,那边宫里永福宫谢婉华又隔着几百里地闹腾着,可不就没人管丹桂斋那四位小主了么?她们闹起幺蛾子来,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一席话说得沈令嘉与施阿措心头酸楚不已,实在皇后这样的大妇忒艰难了。

臧皇后便拭了泪,问道:“皇爷说了今儿要在谁那儿宿了没有?”

春水便道:“皇爷昨儿是在丹桂斋幸的大秦小主,今儿早上戴凤到丹桂斋传话,叫党小主晚上预备了好到万年苑去。”

臧皇后冷笑道:“既这么着,替我将秦氏姊妹提过来,横竖宫外也查着了她们俩的底细了,我倒要问问她们两个,她们俩到底是谁的闺女,姓甚名谁!”

沈令嘉谨慎道:“娘娘这么说,莫非心内已有成算了?”

臧皇后道:“不是我,是常娘娘。”便细细说了一遍,并不瞒着施、沈两个。

原来本朝一贯是说“女子以清闲贞静为要”,然而做到了一国之母的地位上,这就不能够与寻常人家的宗妇、大妇们相同了,最起码手里该有的人是要有的,到时候去宫外查查宫里奴婢妃妾们的底细也方便——皇爷身边的人,绝不能有来历不清白的。内宫妇人用别处的人做心腹或者还有“勾结联党”的嫌疑,用皇爷手底下的心腹却是相当于将自己的心肝都剖了出来交与皇爷,可以避嫌,因此这些事,一贯是托给司礼监与御马监——这两处都是皇爷亲自管着的,算是皇爷的人。

臧皇后因是年轻媳妇,更头上嫡婆婆与亲婆婆两重都在世,并不敢染指这些权柄,可是孟太后与常太后两个都年事已高,将来这些东西还不是要交给儿媳妇?因此并不刻意避着她。像上一回,郗法幸了秦氏姊妹之后的第二天,班虎儿将沈令嘉等人疑心秦氏姊妹是宫外腌臜地方来的“养女”的事报与了臧皇后,臧皇后就亲自去请常太后出山,仍旧将秦氏姊妹的底细在宫外查一遍。

郗法固然听说了这件事,只是妃嫔无论经大选还是小选进来的,一概都是查过了身家清白才叫放行,郗法也觉得母后只不过是小心得过了头,也是爱护他之意,并无大错,因此不愿令母后不悦,只做不知,由得御马监的提督与掌印洒下人去在宫外搜求。

果然查出了事。

臧皇后道:“常娘娘那一日叫我过去,说秦氏姊妹虽然是大同本地人,生得却与她们父母宗族一概不像。后来御马监查出来秦氏姊妹两个原是大同下面一个什么穷乡僻壤里叫做‘小泉村’的地方卖出来的姐妹两个。因当年卖她们俩出来的时候她们父母说是双胞胎,拿了好大一笔钱,后来却又因买家摸骨摸出来这俩孩子年纪不同而挨了好一顿打,他们村里的人一直记到如今。”

施、沈两个皆不敢言语。

臧皇后却接着道:“那买家也不姓秦,而是姓——”她想了想,春水提醒道:“姓何,娘娘。”

臧皇后一拍巴掌道:“是了,姓何。后来御马监那边又查出来这何家一家子都是私人牙,专买了年纪幼小面貌娇美的幼女卖与本地风月场中那些个‘妈妈’们,不过是秦氏姊妹生得实在不俗,又是一对机灵的姐妹花,因此叫他搭上了太原郡公府里老夫人陪房的线,一路送进了太原郡公府。”

施阿措道:“既这么着,娘娘什么时候与常娘娘说一说,叫皇爷善自珍重圣体也就是了。”她转脸与沈令嘉相视而笑:“妾身们可以放心了。”

臧皇后亦道:“这事儿你们不必管了,再管下去小心秦氏姊妹两个记恨你们,皇爷也不记你们俩的好,我来安排就是,总叫皇爷回心转意,仍旧圣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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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常太后罕见地没有在鹤年园陪伴孟太后,反而早早地回了自己的松寿园,还叫人请郗法过来。

一时郗法到了,母子夫妻三人用罢了晚膳,常太后便道:“我的儿,天子一言九鼎,你还记不记得你原先说过的话呢?”

郗法疑道:“什么话?”

常太后道:“自然是你说过要励精图治的话。”便学道:“‘修身不过是修自己罢了,朕乃是天子,天下共主当有天下共主的气度,该行对天下有益之事,如何能看着哪一条道好走就专去走哪一条道呢?那是求田问舍的小人行事,不当是朕做的。’这是你说的不是?”

郗法骇笑道:“难为母后好记性!这么一大篇子话,儿自己都记不全了,母后竟还记得!”

常太后道:“我只问你,你这话还作不作数?”

郗法见着话头不对,便正色道:“自然是作数的。”便将近日来朝廷上的好消息都报给常太后听:“这些日子北狄更北处的罗刹国有小股饥民进犯,儿发了山西、山西等处一万粮草助妹夫打退了那些饥民,又收其中身家清白而无活路者入北狄或中原为民,都已安顿好了;西戎那边自去年朕派人治好了他们的牛羊之后就有些蠢蠢欲动,意欲毁盟不再纳贡,儿又在西边增兵,探子传回来最新的信儿是他们的王要服软,今秋叫人带着贡品上京来;南越、西藏二王与东夷诸国主都要进贡,鸿胪寺那边都安排好了,专等人来。另朝上姜家一倒,其党羽也都散了,儿又趁机收拾了几家积年不干实事只知道在朝廷里挂着闲职白领俸禄的子孙。儿还将皇姐一家都送回了大理,又考评了一回去年殿试才选出来的一甲三人与庶吉士们。”

他问道:“您儿子干了这么些实事儿,还不叫努力做‘天下共主’吗?”

常太后却殊无喜色,只闭着眼流泪道:“你知道打理天下,怎么就不知道爱惜你自己的身子呢?”她厉声喝道:“提上来!”

卫秀便提上来一对堵着嘴的宫装丽人,正是秦氏姊妹。

郗法一见她们两个便知事有不好,忙陪笑道:“这不是偶有一回放纵么,儿在朝上这样拼了命的干活儿,便犹如弓弦紧绷,紧绷之后也要张弛有度,方是保养之道啊。”

常太后含泪问道:“你在朝上累了,要到后宫来听歌看舞,你娘说过你的不是没有?”

郗法只得道:“没有。”

常太后又问道:“你要喝酒吃肉,你娘拦过你没有?”

郗法更愧疚了,低声道:“没有。”

常太后痛哭道:“你要宠幸不知道哪里来的腌臜妓子做妃嫔,你娘拦过你没有?”

郗法亦忍不住含泪道:“是儿的不是,连女色上头也搞不清楚,倒叫娘一把年纪还要为了儿操心。”便亲自下座,与臧皇后一人一边为常太后拭泪。

常太后一抹眼泪,也不要他帮着擦,只问道:“你现在知道怎么做了不知道?”

郗法迟疑道:“秦氏姊妹不过是争宠心炽,并不曾做些别的,就罚她们两个一年的份例银子,母后以为如何?”

常太后痛心道:“争宠心炽!从来嫔妃争宠便是大罪,只是我因这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并不下手狠管,倒纵得她们浪起来了!再怎么争宠也不能坏了皇爷的身子,这是底线!”她转向郗法,一字一顿道:“为了争宠而坏了你的身子,与姜氏庶人又有何异?”

郗法似有所悟。

常太后道:“我也不叫你现在就下手论三论四,毕竟是你的宠妃,前脚才宠了后脚就翻脸也够薄情的,还有另一件事呢。”便将御马监查到的东西摞了一摞纸,都交与郗法道:“你且看吧。”

郗法将那一摞纸接过来,依次一张张读过,脸色忽青忽红,半晌,忽然发怒的牛一样顿住,两只手死死捏着那摞纸,将那叠东西扯得粉碎:“——贱人!”

他厉声喝道:“谁去查的?叫他滚出来!这样的东西,如何不先来报我?他以为自己的主子是谁!”

常太后和臧皇后都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借怒装疯,都不言语,预备待一会儿他的气消了再说话,不想门口却忽然闪出来一个人影:“是我叫他们去查的。”

屋里三人都顿住了。